骑士文学 > 阿曼2011文集 > 小镇之恋

小镇之恋

骑士文学 www.74wx.net,最快更新阿曼2011文集 !

    1。

    在东江西江和北江三条江水汇合处,有个县名为三水,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广东改革开放前沿的珠三角洲区域。在北江沿岸最北的地方,有个很安宁的小镇,叫塘头镇。塘头镇离三水县城有五十公里,除了隔江一个冒着黑烟的水泥厂以外,那时基本没有什么工业和商业,大片肥沃的耕地种植水稻和甘蔗。除了岸上的农民以外,还有北江上世代捕鱼为生的船家渔民。江的对面还有一个镇叫山边镇,隔着宽广的江面,两镇之间没有桥梁,只有渡轮。“一水隔天涯”交通不便的山边镇明显落后。逢阳历的三六九日,是塘头镇的赶集日子,山边镇的农民把山上砍来的木材一捆一捆地搭渡轮运来大塘,把猪鸡鸭鹅等家畜一并运来,平日安静的塘头镇会热闹非凡,熙熙攘攘。这里的姑娘却因日照特强的缘故,长得赤黑,而不白皙美丽。这里的人民虽然喝着碧蓝的北江水,照理应该心地善良质朴的,可是世间哪个角落,都有好人和坏人,塘头镇也不例外,居民大都守本分不贪婪,但是也不乏狡猾善变,阴险歹毒之辈。

    塘头镇的那段江面,是个良好的避风港,停泊了很多渔船,是渔民的聚居点。岸上的人住在房子里,而渔民常年就住在搭了帐篷的渔船上。每条船上必有看家的狗,或淡黄色,或纯黑色,个子不大,却是精巧灵敏。有陌生人靠近自家的渔船,就竭尽全力的汪汪汪大叫着,有时也会因为闲着的原因,看见岸上有人走动,也要叫半天,像贪玩似的。它们能活动的地方非常有限,所以它们比岸上的狗吠得更卖力,常常是一边吠一边沿着船来回走动。

    船篷里没有青壮年男子,他们都去外海捕鱼了。船篷里是女人和孩子,还有看家的狗,祥和地过着日子,等待那个在风浪里搏击的男人回来。

    船里的孩子总是光着身子,经常可以看见做妈妈的走出船篷,把孩子浸到船外的水里去洗屁股。严冬季节也是如此,孩子就这样习惯了水上的生活,从来没有听过有小孩子掉进水里淹坏的事。再大些的孩子,还是光着屁股,在那片干净的细软沙滩上尽情地玩耍。这些孩子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在岸上买房子,不再做船家佬,不再生活在水里。

    江边,能看见月亮的夜晚特别多,它总是大而光亮,橙黄色的,像个大气球,挂在半空,仿佛随时都会往头顶坠下来。月光下是干净的沙滩,沙滩上有光溜着身子的孩子们,在玩沙仗,还有卖鱼晚归的渔民,从堤坝到篷船,走出了一条小路。船里亮起了温馨的渔家灯火,船篷下的主妇们从男人那里接过岸上买回的肉和青菜,为沙滩上的娃娃们,和辛苦了一天的男人做晚饭。

    那么小的船篷空间里,放置了锅碗瓢盆,吃喝拉撒全副工具,岸上的人们很难想象他们是怎么安排这个狭小空间的。遇到雷雨大风,小船在江上颠簸摇晃,上下左右全是水,一家人挤在船蓬下,照样安然入睡。渔民就像水里生活的鱼一样,习惯了水,以水为生。世世代代就在这样的环境下繁衍生息,坚强而有序。

    每年的阳历七月,会有一次汛期。上游汹涌而至的泥沙水,改变了平日里江面的温柔和干净。这时的北江变得残酷无情,大水扫荡了江中央的村子,远处的荔枝林也被淹没。江面变得宽阔很多,水漫上了堤坝,沙滩部分彻底没有了,除了来势汹汹的黄泥沙水,什么也看不见。渔民会提早去下游安全的地方避水,等洪峰过后再回来。

    八十年代里浩浩荡荡的改革开放,使得中国大地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,宁静的小镇也开始苏醒了,有了水泥厂,鞋厂等科技含量不高的工业。很多年轻人听到经济浪潮的召唤,离开了这片蓝天绿地,到小镇之外的广州和深圳去闯世界了。

    小镇为了谋求发展,也开始引进外地人才。最先聘用外来人才的就是教育战线,这里的九年义务教育非常落后,镇上有一所塘头镇中学,校长是干农活放鸭子的,大部分教师也是农民出身,铃声响了进入课室是老师,上完课就卷起裤腿,忙田忙地种庄稼,犁田插秧,养猪养鸡,样样精通。干农活占去他们大半的时间和精力,是主业,教学反而成了副业。这样的师资状态,显然不符合时代的发展需要了。于是教育成了这个小镇最热门的话题,政府开始投资建设新的校园,包括了幼儿园,小学和中学。

    小镇的传统建筑是用黑色石头堆砌的吊脚楼,用于防水。二楼以上有木制的房子,墙身和屋顶也用黑色漆得黑黝黝的,因年代久远,木板已经风化损坏,不能再住人,有些放着造船用的长条木材,有些空置着。塘头镇只有一条街道,街道上铺着灰暗和黑色的石子。所以整个小镇给人暗灰暗灰的色调。

    现在,小镇上最雄伟美观的新建筑就是中学校园,两排六座用钢筋水泥建成的楼房,四正平稳地屹立着,外墙仍然是小镇特有的暗灰色。

    春霞毕业那年,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,从粤北的一座城市里,以毕业成绩优秀的外调分配名额,带着对珠三角开放区域的憧憬,带着年轻人对未来人生的热切希望,来到这个小镇,任教于塘头镇中学的英语课程。

    那一年,春霞才十九岁。她出生成长在城市里,上学早,只读一年小学预科,也没有六年级。所以,十九岁就从两年制的师范专科院校毕业了。

    春霞留着学生装发型,把留海剪得齐眼眉。不像别的女生,还没有毕业就去把头发烫成了大波浪,把黑发染成了黄颜色,没有离开校园就把自己扮成社会上的人了。春霞喜欢做学生的模样,喜欢穿那条粉红色有蝴蝶结的连衣裙。她喜欢做学生,愿意一辈子都在校园里做学生,过学生的生活,有学生的思想,有学生的快乐。耳闻目睹,社会上的事很复杂,春霞觉得自己应付不了那些人那些事。她比别的女生都单纯,从不怀疑这个世界的美好。从小到大,她没有经过什么挫折,没有遇到什么伤心事。顺顺溜溜地从一年级读到大学专科毕业,硬要说有什么难过的事,就是高考那事了。在一试定终身的黑色七月里,春霞没有正常发挥出好成绩,没有考上她原来计划的重点大学,连本科分数线也没有达到。这事让倔强的春霞很是伤心了一回。春霞想重读一年高三,第二年再考一次,可是父母和老师说没有必要再去重读了,前车之鉴大有人在,不满意专科成绩,就再重读一年,结果第二年连专科也考不上。社会很宽容女孩子,大家都说女生能考上专科就很优秀了,读师范毕业后做老师,最适合女生的了。文健也说,女孩子天生就应该去读专科,考上了本科或者重点大学的女生,嫁不出去的,因为没有男孩子敢去追求她们的。文健这样说,就这样做了。事实上,刚高考完,经过十年寒窗苦读的同学们,就像走出牢笼似的,变得生龙活虎,男女同学不再拘谨,开始串门了。还没有发榜,文健就开始追求春霞了。文健火热的情怀,让春霞慢慢地淡忘了高考不如意这个伤疤。春霞思前想后整整一个暑假,拿着师范院校的录取通知书,捶胸顿足,长吁短叹。最后她一咬牙,读师范也认命了,高考不如意这辈子都无法挽救了。于是她把整副心思都投入到了与文健甜甜蜜蜜的初恋之中去。这个时节,正是要找个人来痴痴迷迷一番才不枉费青春岁月的。

    张文健和黄春霞是初中的同班同学,情窦初开,都暗恋过对方。那时代,男女同学互不说话的,他们便只在教室外面的走廊里,碰见的时候,用眼睛诉说着这份纯洁如露珠般的情怀。读初中的时候,还不懂什么,只是喜欢偷看那个人,看到了,碰到了那双眼睛,就脸红心跳老半天,晚上就因白天里那一霎眼睛碰撞的火花而灼热得失眠。到了高中,长大了些,就清清楚楚地明白,自己是爱恋着那个人了。看见他成绩好了,就想追赶上去,也梦想着能够一起考上某所名牌大学。因要迎接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时代大考,都必须把这份爱恋压抑着,盼啊望啊,就等着高考完了,松绑出牢笼的那一天,好好跟心上人诉说这份折磨人的秘密。

    那一年,文健十八岁,健壮如小牛,斯文又英俊,神神气气地拿着北京一所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,大大方方去敲响了春霞家的门,文健的专业是土木建筑。春霞十七岁,亭亭玉立,纯净如刚刚开放的白玉兰。春霞早就在大院里等着文健,她知道他一定会来的。这是他们俩的初恋,年轻的心,第一次滋生了爱情,欢畅在爱的世界里。因为暗恋了六年之久,所以他们一接触就如痴如醉,在他们眼里山川都增色了,也让所有同学妒忌甚至是怨恨了。

    过去两年的大学时光,鸿雁传书,相思绵绵。这份爱情,教会他们什么是思念和等待,欲望和痛苦。每年寒暑假,文健都要坐三天三夜的火车,吃再多的苦,受再多的气,只为了见到春霞。文健一直扮演哥哥的角色,春霞是妹妹。他们手拉手踏遍了小城附近每一座能够攀爬的大山小岭,让大自然见证他们的初相恋。没有誓言,没有约定,他们只要这一生都彼此相守着,不管贫穷富有,无论成功失败。这份爱恋,阻隔了别的男女,在文健眼里,只有春霞妹妹,别的姑娘都不存在了;在春霞心里,只有文健哥哥,她从来不多看一眼别的男人,所有的男生都觉得春霞傲慢至极,不近情理。

    他们在山间的松树下,羞涩接吻,一边吻一边把牙齿碰得咯咯作响。他们学习拥抱,学习爱抚。绿草如茵,山花烂漫,白云做被褥,大地当暖席。他们没有遮掩,没有贪婪;他们没有失去什么,也没有得到什么。

    去三水教书,春霞觉得自己是去实习一般,她不曾想到自己是个大人了,已经走向社会了。在文健的情书里,自己一直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妹妹。妹妹是长不大的,妹妹可以什么都不会而得到原谅,妹妹可以走不了多远就迷路而不会被人笑话。

    那个夏天,文健读完大二,秋天就要上大三。而他心爱的妹妹春霞在这个暑假要远离家乡,分配到三水去工作,要成为一名中学老师了。

    文健很高兴,春霞分配到了珠三角区域,这是件好事。因为两年后自己的毕业分配也就有了方向。春霞到了哪里,自己就往那里找工作,免得要考虑调动那些麻烦事。但是文健更多的是担忧,春霞一个人在陌生的环境,给别人欺负了怎么办?而自己远隔一方,照顾不了热恋着的妹妹。春霞一直这么单纯,不像别的女孩那么老练,那么多心眼,文健觉得春霞会很容易就上了坏人的当。所以在这个假期里,他总是给她讲社会上坏人的伎俩,严格来说,是坏男人怎么样使单纯无知的女孩上当受骗的事。自从知道春霞外调到三水,文健就在备这个课了,他要给春霞讲形形色色的坏男人,他们会说什么话,他们会使什么样的眼色,会买什么样的小礼物。春霞会毫不怀疑地点头,文健问,记住了吗?春霞会一本正经地说,我已经记住所有坏人的类型了。最后文健归纳一点“不要跟陌生男人去任何地方。”

    春霞从小到大只在自己出生的小城市里念书,这次去三水是第一次出远门,第一次离开家人,到向往已久的大世界去。她很是兴奋,早两个星期就把衣服,被子,书籍收拾好了。文健会绕路送春霞去报到,然后就从三水转车到广州,在广州坐火车返回北京去。

    到了八月下旬,这一天终于可以启程了。天气晴朗着,春霞兴奋得像个新嫁娘。她坐在院子的阳光里,等文健。早上七点天已经很光亮了,春霞尖着耳朵,风里远远传来琅琅的自行车声响,那是文健来了。狗儿也听到风里的信息,于是跟着春霞一起迎到了大门外,在七月的阳光里,只见文健骑着自行车飞奔而来。

    这对恋人,吃过了荷包蛋,在母亲的泪光中,背起行囊,开始了人生崭新的旅程。他们转了一趟又一趟的客车,朝着地图上所标示三江合流的三水县奔去。

    天真的春霞,还没有看过外面的世界。她以为三角洲区域都像电视里的香港那样,繁华热闹,灯红酒绿。没有想到八十年代末的三水县城,仍然落后封闭,一点不现代化,比春霞成长的那座粤北中等城市更加破旧和贫穷。文健领着春霞在三水县城闲逛,看到大街小巷的人都还是农民装扮,根本不是电视里穿高跟鞋扭大屁股的景色。春霞很是失望,这就是三角洲经济发达地区?怎么个发达呢?文健笑了,说等两年后我毕业了,分配到广州一样的大城市去。这里只是跳板是过渡,你肯定不会在这里呆一辈子的。春霞点点头说,那我等着你,早日把我解救出去啊。

    这还没完,去县教育局报到了,才知道这批引进的外来人才,全部还要下放到村镇去的。春霞被安排到了最北的小镇,塘头镇。她更是心凉半截,气得大哭说:不去了!不去了!我回家去等你毕业!文健好说歹说,安慰着因为过于渴望而失望的春霞,不来都来了,报到证也拿了,不能再重新安排工作,就是现在回去,也安排不了工作啊!文健说,到哪里还不是一样吗?去哪里只要开心和安全就好。你的任务不是去挣多少钱,不是去建功立业的,你唯一的任务就是保护好自己,等候哥哥毕业回来娶你做新娘。

    于是春霞只好接受了这一工作分配。第二天,跟文健一起,背起行囊,离开县城教育局,搭上了往北部小镇去的客车。

    离开县城的杂乱和喧嚣,车子行驶在安静的柏油路上。两边翠绿的古柏树,枝浓叶茂,微风徐来,带着松柏的清香,沁入心田,春霞这才从失望烦躁的情绪里慢慢冷静下来。车子越走越远,映入眼帘的是大片肥沃平整的水田,种植着甘蔗和水稻。愈往北走,天空也愈发湛蓝,如洗过一般的洁净。绵延的北江大堤,草绿如毯,三五成群的黑色山羊,在蓝天丽日里悠闲地吃着青草。

    走了近一个小时,汽车呼啸着越过了绵延的北江大堤,从半坡俯冲而下,高高的江堤,隐藏着另一番天地,只见远山如黛,青翠雄伟;江水碧绿,风平浪静。大小渔船,货船停在江面上,远望像是静止了的一般。艳阳照耀着江水边一个古朴风情的小镇,这就是塘头镇。

    “这里自然环境也还不错!”春霞心里想。她自小就对大自然特别敏感,春天的新芽,秋天的落叶,都会引起她无限的遐思。她接受了这个小镇,跟这次美其名曰“外调”的工作妥协了。

    2。

    春霞去塘头镇中学报了到,学校分给她一个单间宿舍,是新建的楼房,在五楼,内设厨房和卫生间。还分了一张破旧的木制书桌,一张日字木椅子,用两张长条木凳子支撑的门板床,这些家当就是学校分给每一位外来人才的生活用具了。文健去饭堂的杂物堆里,找到了两根细长竹竿,把家里带出来的四角蚊帐挂成了小帐篷。他们又去镇上买了一个电饭煲,四个饭碗,一个大饭盆,一把竹筷子,一大一小瓷盘。再没有钱购置其他生活用品了,春霞计算着等发了工资,再买个铁锅,买些木柴,厨房有水泥砌成烧木柴的炉灶,可以烧柴炒青菜。煤气罐煤气灶是买不起的,加起来要三百元,春霞把购买这个高档炊具的计划放到了明年。目前自行车是当务之急,有了自行车,去镇上买东西就不用花二十分钟的时间走路去了,可以节省时间。可是自行车也要两百多元,那就争取在春节前买到。天气很闷热,能够买个小小的电风扇也很迫切!可是这些用具的购买都还在计划之中。她还计算着要寄些钱给文健,寄些钱回家给母亲,弟弟上高中要用钱。也不知道究竟能领到多少工资,春霞已经把没到手的钱安排尽了。

    打好床铺,买好锅碗瓢盆,第三天,文健就要去赶往北京去上课了。纵使有一千个担忧,有一万个爱恋,也要离开妹妹去上学读书了。这天下午,文健拉着春霞的手,去北江游泳。明天早上就要跟春霞分开了,再见面将是冬天,不能下江玩水。

    碧绿的江水里,文健游得很尽兴,他一会儿沉到水里,一会儿冒出江面。春霞坐在江堤的草地上,默默流着眼泪,想明天文健就走了,没有文健的日子将怎么度过?一个人在异乡,人生地不熟,春霞还是后悔来这个小镇了。她看见文健朝自己挥着手,又把湿漉漉的头左右摇晃,来逗自己开心,春霞笑了。文健把手做成一个哨子,嘘的一响,然后喊道:“妹妹!”春霞也朝文健挥手,喊道:“哥哥!”他们俩就这样哥哥妹妹地把夕阳喊下了山。游累了,文健走上岸,拉着春霞的手,踏着暮色,朝学校的宿舍走去。春霞仰起头说道:“哥哥,我想过对面的青山去,看看山上有没有石榴花?你给我修一座桥,好吗?”

    文健大笑,你以为哥哥是神仙吗?修一座跨江大桥要一个亿的钱啊!哥哥给你画一座桥吧!

    “可是我知道你比神仙还能干,只要你愿意,你就能够修一座桥给我的!”春霞固执地说。文健点点头,说好,你等着,我给你修一座桥。

    回到小屋,文健叫春霞去洗澡,自己做晚饭。他先用电饭煲煮好米饭,倒出来装在大不锈钢盆子里,然后再用电饭煲煮青菜,还有西红柿鸡蛋汤,放了一包榨菜进去,味道鲜美,这就是他们丰盛的晚餐。小屋里洋溢着年轻人热烈的爱情,简陋而温馨。

    关了电灯,月光如水,从窗户照进了小床。“记住了?不要跟陌生男人离开学校。”文健问怀里的春霞,春霞点点头。“夜晚出去不安全,要买什么就在白天买好。不要寄钱给我,你自己要吃好,别节省。”文健这些话已经说了无数遍,春霞也不烦文健啰嗦,只要文健说,哪怕是第一百遍说同样的话,春霞也会像第一次点头那样认真,那样用心。

    校园里花木茂盛,四周都是农田。每到傍晚时分,蚊子军团便嗡嗡地轰炸袭击,争夺白天它们让出的地盘。天气闷热,又没有电风扇。两个年轻人便躺在木板床上,躲在蒙古包似的蚊帐里。木板床只比门板大一个巴掌的宽度,但是对于文健春霞来说,这张床是够宽敞,够舒服的了。在这个小天地里,他们整日整夜相守着爱恋着,想看对方多久就饱看多久;要亲个嘴巴就凑上去亲着了。不像在父母家里拘谨得让人难受。这自由独立的时光让年轻人感到甜蜜无比,活得如神仙眷侣,逍遥不知愁滋味。春霞这才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,可以自主支配自己的事了。

    闷热的蚊帐里,文健紧紧搂抱着春霞。青春的躯体,火热的爱恋,仍然没有冲垮文健对自己和对春霞的诺言,他遵循给春霞父母的诺言,要等自己毕业了,有了稳定的工作,才把春霞妹妹娶过来变成新娘,现在还是同学恋人。过去两年里,他这样对待春霞,往后的两年,他也能做到这点。保护好春霞,就是保护好自己。春霞以为自己的一切都给予了文健,自己生下来就是准备着给文健的。如果不给予文健,那么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得到自己的爱情,没有人可以得到这盘古开天辟地以来造就的身体了。她不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,如果说失去了自己,那么她也得到了文健,文健是另一个自己,和自己是一个整体,不分彼此,所以没有失去。文健也从来不认为自己占了春霞的便宜,他迷恋着春霞的身体,惊叹,膜拜。他不曾知道,人体是这么完美的,这么无可挑剔,他恨不得自己有支笔,能把这样的纯美画出来;恨不得自己是个雕刻家,能把这来自天然的淳朴雕塑成不朽。他把自己这一生最纯粹的爱情给了这个姑娘,人生有些东西,一辈子只能给一次的,文健知道自己已经把今生的很多第一次都给予了春霞,所以今生都会刻着这个姑娘的印记了。

    夜深了,月明如镜。蚊子军团终于停止了进攻,安静了。窗外的树林里,有晚归的萤火虫,星星点点在闪耀。春霞在文健怀里安睡,文健感受着姑娘均匀的呼吸,睡梦中的春霞,总是像婴孩一般叫人怜爱。天一亮,要跟她分开,文健舍不得睡去。月光里,他一遍一遍地爱抚着亲吻着怀里的姑娘。他在为她担心,担心她刚毕业走向工作岗位,没有经验,又在一个没有亲人的陌生环境里,遇到困难了,生病了,谁来照顾她呢?春霞一直还是个孩子,总是让人牵肠挂肚。想来想去,文健根本无法入睡,他甚至想到干脆不去读书了,就在附近找个什么工作来做,既可以赚钱,又可以照顾春霞,守着春霞,守着这份爱恋和幸福。可是这个大胆的想法,春霞一定不同意的,父母一定会反对。对于文健本人来说,什么重点大学,什么学位,一切都轻如鸿毛,只有春霞是最珍贵的。左也不能,右也不能,唯有读完两年书才能安排别的事情。文健想着这些事整夜未眠,看看时间已经五点多了,他轻手轻脚起床来,淘米煮稀饭,还有一包榨菜,吃了要去坐车。再回到蚊帐里,春霞醒了。她知道天快亮了,文健就要走了,她哭了。文健却微笑着与她相拥,轻描淡写地说,寒假很快就到的,很快就到啊,心里却是蜂敕般的痛着。

    吃过榨菜稀饭,两个年轻人,手拉手,默默地朝小镇的车站走去。文健要坐第一趟开往三水县城的客车,在县城转车去广州火车站,坐火车北上,晚了就赶不上火车。春霞越走越慢,她掖着文健胳膊,不愿朝车站走。文健知道春霞的心,虽然春霞没有说一句害怕的话,她不想给文健添了担忧。她总是说自己能够照顾好自己,要文健放心。但是一个女孩子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小镇,文健一走,春霞就害怕了。文健一手提行旅,一手拉着春霞走。拉春霞的手越来越沉重了。远远望见了车站,春霞就站着不走,嘤嘤哭了。

    “妹妹你回学校去吧,等下我走了,你一个人回去我也不放心。”文健说。

    “不!我要送你。走吧!”春霞说着,就抬起步子朝前走。

    文健上了车把包裹放在座位上,又下车来跟春霞说话,直到司机按了几次喇叭催促文健上车,文健才依依不舍地上了车,又探出头来看满脸是泪的春霞。车子徐徐启动了,文健朝春霞挥挥手,春霞呆呆地看着他,直到客车调了头,快速地开向了远方。

    文健走了,去了遥远的北京。春霞觉得天地间突然空旷了,孜然一身,无依无靠。才知道自己的心跟文健坐车走了。回到小屋,发觉小屋的空间突然变大了:没有文健,自己多么孤寂啊!春霞跟自己说,快长大吧,要独立生活了。

    春霞听不懂当地变了调子的白话,更加不会说。她象来到另一个国度似的,学会了煮饭,学会了照顾自己。学会了孤独和等待。

    谁知道,这次别离,就告别了一段纯美的恋情?当这对年轻人再见面的时候,再不能哥哥妹妹两小无猜了。

    3。

    八月三十号,老师就开始准备新学期的教学工作了。这次首批引进的外来教师一共有五人,春霞是唯一的女性,其余四位男青年,来自不同的地方,都是刚从师范院校毕业的。春霞教英语,四位男老师分别教数学,物理,化学和生物。这所学校有七十多个教职员工,一千二百学生,分为初中部和高中部。新来的老师都从低年级带起,春霞上初一年级的一二三班英语课,每周要上十五个课时。课时多,不做班主任。因为初一没有物理和化学课,所以同来的五人中,只有来自安徽的叶峰老师,毕业于安徽师范学院,教数学的,跟春霞分在了初一级,同一个办公室,他做初一二班的班主任,春霞也上他班的英语课。春霞怕自己听不懂当地的白话,给其他老师笑话了,有叶老师这个外地人在一起办公,春霞觉得好多了。

    春霞是学校里年龄最小的老师,本地的教职员工都是上了一定岁数的男老师为多,很多是民办老师,没有经过系统规范的进修学习。比如教语文的,也可以教英语,也可以教数学,因为他们本身就没有专业,认识汉字就可以站讲台。所以这批引进的有专业知识的人才,都成了各学科的权威,遇到有争议的问题,都以这几个年轻人的意见为准。他们成了学校一支活鲜的主力军,带动了各学科的教研进程。本地老师绝大部分很虚心,不懂的就问,错了就改正。但是也有人私下里担心这些外乡人能力太强,抢去自己饭碗,夺去奋斗了大半辈子得来的小职位,比如年级级长,学科科长之类没有利益,只有名誉的小官头衔。初一有六个平行班,春霞上三个班的课,还有另外一个五十多岁的林老师上其余三个班。这个林老师上学期是教语文的,刚从中心小学提拔到中学来。从民办编制到转为公办编制,他奔了一辈子,目的就是做一名正式的中学教师。所以他工作太认真了,每天最早到办公室最晚离开。他对春霞有明显的同行是冤家的排挤。他担心他的三个教学班成绩差,一比较的话就会把他大半辈子奋斗得来的地位付之东流。春霞一味单纯,她哪里会想到这些复杂的事情?

    每班有六十个学生,男女生基本对半分,都是附近农民的儿女,也有北江上捕鱼为生的船家子弟。他们长得皮肤奥黑,身材结实。第一周上课,都很听话,这个听不懂当地方言,只会讲普通话,皮白肉嫩的老师一上课就脸红,红到下课。第二周,有些捣蛋鬼就开始搞些小动作,看看春霞会有什么反应。比如值日的不擦黑板,还是上一节课的内容,春霞不知道惩罚学生,只好自己擦干净黑板。顽皮的男生觉得春霞没有什么硬招,于是开始越来越大胆地捣乱课堂了。特别是一班有个叫林江华的男生,简直就不把春霞当老师看待,他经常趁春霞转身版书的时候,过座位去跟另一行的捣蛋鬼玩;春霞要他们跟读的时候,他就有意起哄,阴阳怪气地把尾音拖得老长。没有经验的春霞,不知怎么来对付这群粗鲁的农村娃子们。

    第二周到了九月十号,这是属于自己的第一个教师节。可是一大早上课,春霞就给一班的几个捣蛋鬼气哭了。这天一班第一节英语课,春霞还是教abc二十六个英文字母歌,要放卡式录音带。春霞去插墙上的电源插座时,发现今天的插孔里塞满了白色的粉笔沫。春霞知道又是那几个捣蛋鬼有意给自己出的难题,她还没有转过身来面对学生,台下已经笑开了锅。显然全班同学都是知道这个恶作剧,他们等待这个小老师下不了台。春霞当场就哭了,她哭着跑回办公室,课也不上了。这就是自己的第一个教师节。

    级长是个五十多岁的数学老师,姓莫,他用蹩脚的普通话,艰难地,语重心长地跟春霞谈话。他的谈话责备多与同情,什么站不了讲台就要下岗,春霞尚不知道自己会站不了讲台的,在读书时候一直都是成绩优秀,就是因为优秀才会外调分配到这北江边上。春霞一边流泪一边点头,莫级长跟春霞谈了一节课的时间,还不罢休,把满脸挂泪的春霞领导了教务处。春霞以为自己要下岗了,她反而高兴了,她想回家,或者去北京找文健。

    教务处没有人,级长留下话要春霞等着就走开了。春霞便一个人呆坐在冷板凳上,等谁呢?是那个放过鸭子的校长吗?上课铃响了,沸腾的校园又恢复了安静。

    春霞听到有脚步声,她回过头来,一个没有见过面的高个子老师,他赤色的瓜子脸上有些麻子,眼神倒也诚恳,约莫三十岁上下,身穿灰色衬衣,黑西裤,还穿了黑色干净的皮鞋。那个地方,夏天还穿白袜子黑皮鞋的男士很少。莫级长和林老师他们,总穿着露出脚趾头的凉鞋和短裤去给学生上课。

    “是春霞老师吗?您好!我是教务处的李敬。刚从广州进修回来,还没有跟你们几个年轻人见面。”春霞点点头,原来他就是管教学的李主任,春霞在会议室的全校教师职务名单上看过这个名字。她怕李主任看见自己流泪的脸,便低头看着有瓷砖地板。

    李主任给春霞递过来一支瓶装矿泉水,移张凳子跟春霞对面坐下。春霞把头压得更低了,李主任却笑着硬要看春霞的脸。春霞干脆就抬起头来,正儿八经地哭给李主任看。

    李主任笑了,说:“我刚站讲台的时候,也哭过;你一个女孩子家,刚来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工作,不习惯,不适应,哭哭鼻子,再正常不过的了。”

    春霞哭得更伤心了,一边哭一边申诉,像窦娥冤,诉说自己在这呼天天不应,唤地地不灵的地方里受了的委屈!话也听不明白,吃也不习惯,这帮学生太调皮,欺负我是外地人。主任,你让我下岗吧,我不干了,我这就走人,不给你们添麻烦!春霞给自己下岗,免得让主任说出下岗来,自己没有了尊严。

    你还没有上岗就想下岗啊?谁批准你下岗?遇到困难就下岗的话,没人站讲台了。教育就是教书育人,孩子不明事理才需要来学校接受教育的,这是学校的职能,也是你我为人师表不可推卸的责任啊!我们不把坏孩子转变为好孩子,未来社会就有会不得安宁。春霞老师,教育是个需要耐心和爱心的过程,好老师会影响人的一生。我们做着阳光下最伟大的事业啊,怎么能轻易放弃呢?孩子们只是贪玩而已,没有什么歹毒心肠,没有阶级意识的,再调皮,他们也是孩子,你要从心底里爱他们。爱是最好的教育,不要当学生是敌人,不要讨厌学生。

    李主任的谈话比莫级长的训斥有人情味多了,温暖多了。他没有一点责备的意思,他鼓励,体谅春霞,到最后他还说要春霞有任何问题都去找他,他会帮春霞解决困难的。

    春霞离开教务处,心情好多了。以她的性格也不是个怯懦无能的人,她一边走一边想,不能丢人现眼,这引进的人才怎么连讲台都站不住,这不是让三角洲人们笑话?这不是给母校抹黑?不行,自己这届是第一次毕业生外调到这里来,如果自己干不好,会影响以后母校的分配指标。

    春霞回到初一级办公室的时候,已经是第四节课了。她看见自己的办公台上,放了一束鲜花,还有学生们自己手工制造的卡片。卡片下面,有文健的一封信。

    春霞正在纳闷是谁送的鲜花,叶老师就进来了,他笑着说:节日快乐啊!这束鲜花是我们初一三班全体同学送给你的!你看你收到那么多卡片,我的卡片还没有你多啊!春霞正纳闷儿,怎么去教务处的时候一个卡片也没有?转而有想,那时学生顾着要上课没有送进来,就像文健的信一样,现在才送到的。然后,叶老师低声地在春霞身边说道:“你今早这事儿,林老师在偷着欢,他巴不得你走人。你不知道吧?带头捣乱的林江华就是他的亲侄子。我怀疑有人幕后指挥,目的就是让你上不了课!”春霞目瞪口呆,这就是社会么?我碍着谁了?我是国家统一分配的,又不是和你林老师争的名额。叶峰接着说,我们这批正规军,无疑给他们这些民办转正的老师要有专业水平,换句话说,我们都碍他们了,我们的存在威胁了他们原来的生存方式,所以我们遭到攻击和排挤理所当然。莫级长也在教务处李主任那边说我的坏话了,说我对待学生态度粗暴。

    踏上讲台的第一个教师节,让春霞一下子就成熟了。她不需要同情,她要用实力证明自己的存在和尊严。社会险恶,毕竟不同于做学生的时候了,现在同事之间有了利益冲突,有了你死我活的尖锐斗争,知人知面不知心!

    春霞私下里跟学生的谈话了解情况,证实了林江华确实是林老师的亲侄子,更让春霞吃惊和愤怒的是,他的捣乱跟林老师的怂恿有着密切的关系!林江华毕竟还是个孩子,他亲口跟春霞交待说,伯父林老师花了很多钱才在这个学期刚转为正式编制的老师,不能让外乡人夺去了饭碗,至少不能因为这个引进的人才映衬出自己专业知识的贫乏!于是就对林江华说,你尽管捣英语课的乱,再大的事有伯父担当着!春霞原谅了学生林江华对他伯父的一片孝心,可是她无法原谅林老师低劣行为!

    文健在信里热烈祝贺春霞第一个教师节快乐,说为她感到骄傲和自豪,祝春霞成为一个优秀的中学老师,为春霞喝彩。

    春霞抹干眼泪,咬了咬牙,下定决心,要做一个优秀的老师!让小镇人们看到政府引进的人才是有真才实学且品德高尚的!

    打那以后,春霞想清楚了自己所面临的一切,不再想家;不再敷衍工作;不再想等文健毕业了,自己迟早会离开这里的,不再想小镇是个跳板了。她明白了自己一旦站上讲台,就承担着不可推卸的社会责任!不能误人子弟,不能昧着良心干事啊!不上好每一节课,不教育好每一个学生,就是昧着良心了!

    观念一转变,这些黑不溜秋的乡下娃子也是祖国的花朵,他们本性是善良质朴的,只是贪玩不爱学习,还谈不上什么阴谋,自己怎么能够憎恨学生呢?调皮的男生也是少数,每班就三两个而已,总不能让几个老鼠屎就坏了一锅粥。眨巴着大眼睛的女孩子们,心里是很想亲近这个年轻的女老师。从此以后,春霞放学后不急回宿舍了,跟学生打球,做游戏,聊天拉家常,做起了孩子们的朋友和姐姐,跟学生打成一片了。

    学校教学的设备基本没有的,除了一本课本,一部卡式三用机放课文磁带,就再没有别的教具了。为了吸引学生的注意力,达到更好的教学效果,春霞常常自己带领学生动手一起做教具,比如教时刻的内容就做了有指针的挂图出来;教人体部位名称时就做一个稻草人出来。利用情景教学法,唱歌,学单词,做游戏,硬是把每一节课设计得精彩纷呈。经过一个月的拨乱反正,春霞的课堂由原来起哄嘈杂的捣乱声,变成了同学们的欢呼喝彩声!生动的教学,亲切的态度,细致的工作,深入浅出的讲解,让春霞变为一个受欢迎的老师,每次小测验,学生成绩毫不客气地把林老师的平行班成绩比下去一大截。

    春霞才不顾给不给人面子了,她要让全校师生知道自己的厉害!不要因为年纪小就可以小瞧了咱!

    除了面对工作,春霞还要面对一日三顿的日常生活。油盐柴米,看似简单,独立过日子才知道这活也不好经营,颇费脑筋。早就没钱用了,春霞每天都在盼着学校能够发工资,又不敢问人,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窘态。一直到了三十一号,春霞以为这是九月份的最后一天了,一定可以领到钱的,可是让她很失望,财务处说还没有算好数字,要推后几天。还要等多久呢?幸好大米还没有吃完,有大米就有饭吃,还有榨菜可以下饭,于是春霞这几天都是白饭榨菜过日子。她经常饿得两眼发昏,浑身无力。

    等到了十月三号,都已经过了国庆假期,春霞终于领到了热切盼望着的工资,一共是198元。这是自己第一次领到的工资,正儿八经是自己挣的血汗钱啊!春霞不知道自己一个月要用多少钱过日子,想在学校的时候是每月四十元就够了,于是她给自己留了八十八元,肯定足够了的,春霞想,有多余的钱就用到下个月吧!她去邮局,寄了五十元给文健,寄了六十元给母亲。为了犒劳自己,就在小食店里买了一份两毛钱的酱油布拉肠粉,美美地享用了一番。

    春霞不会管理钱财,也不会算计,她总是超出预算地用钱。手里有钱的时候就忘了没钱用的日子,看见什么好看的好玩的就买。自己过日子,不像做学生了,每一样都要花钱。不到半月,她又把钱全部用光了!到了塑料袋里没有大米的时候,春霞才知道自己又犯了严重超支的错误,又到无米下锅的地步了。生活怎么就离不开钱呢?没有钱怎么办?新来咋到,大家都不熟,不敢去跟别人借钱借米啊!家人又不在身边,文健也没有办法的,他还是学生。这天夜里,春霞呆在房子里呜呜地哭了。

    叶老师来敲门,春霞本不想开门的,可是他咚咚咚敲了老半天,非得把门敲开不可。春霞想现在跟叶老师关系最好,没米下锅的时候,向他借米借钱是唯一的办法了。于是,春霞打开了门。她强颜装笑,问叶老师什么事呢?叶老师说,我还没有吃饭,想来蹭饭吃的!他说着就去打开电饭煲看,又去打开旁边纸盒里装米的塑料袋。然后他看着春霞良久,坏坏地笑了。你怎么搞的,才到月中就这景象?女人当家当成这样啊?娃娃都会给你饿死哦!

    春霞给叶老师说的破涕为笑!他掏出钱包,拿出五十元,递给春霞,说道,你先用着,我用钱也没有打算盘,下个月要把你也打进预算才行!你睡觉吧,我走了啊!走到门口又回头看着春霞,笑了笑才离开。

    春霞心里很感激叶老师,他工作上也是处处替自己考虑,于细微之处感觉到他对自己的良苦用心。春霞以为男生对女生都是这样的,同是异乡人,来这小镇成为了同事也不容易,多照顾一下女同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。等下个月发了工资,还了他的钱,再请他吃顿饭吧!

    从那次无米下锅的时候起,春霞就用一小本子,把每天用出去的钱详细地登记着,一分一角都记得准确无误。

    幸好九,十月份节日多,教师节,国庆节,中秋节都集中在这两个月份里面。学校就等到最后的中秋节才把三个节日的补贴一齐发放,三个节日一共发了五十元。这让春霞喜出望外!她不能就拿这补贴去还了叶老师,还是要等十月末发了工资再还稳妥些。

    这天就到了中秋节,学校要提前放学。春霞上完课回到办公室,看见书桌上放着一个加急电报的通知单,是北京发来的。春霞心头一惊,文健出什么事了?她没有来得及洗一洗满是白色粉笔沫的手,就跑下楼,踩着借来的自行车朝镇上的邮局奔去。

    节日的邮局特别多人,那个干了一辈子邮局工作的老伯,特别关照焦急的春霞,招手叫春霞不必排队,到前面来。春霞为此非常感激善良的老伯,因这老伯的善解人意,春霞觉得小镇格外温馨。

    电报是文健发来的,除了电码春霞不认识以外,就是“中秋快乐”四个汉字。

    焦急的春霞抿嘴笑了,老伯也看着春霞笑了。老人记不清这辈子翻译了有多少喜乐和悲哀的电文,那个时代,通讯信息不发达,家里有急事要通知远方的亲人,最常用的就是电报了,电报多半是报忧不报喜。可是老伯还是第一次接收到这充满欢喜的四个字,今天过中秋节,来自远方的祝福也像是给他自己的,也跟着春霞快乐了一番。

    出了邮局,春霞流出眼泪来。何必呢?她知道文健要去市区很远的地方发这四个字,还要花钱,还把自己吓着了。恋爱就是这个样,别人看来是多此一举,毫无用处的事,爱着的人却一本正经,全副心思在做。

    学校为了让这几个外乡人有家的温暖,特别叫厨工在晚餐加了几个菜,还把饭菜抬上实验楼的顶楼上,一边赏月一边吃大餐。饭后还有盐水花生,豆沙月饼和刚摘下来的酸柚子。

    淡黄的中秋月,早早就悬挂在半空了,倒像是人工制作的月亮模型似的,站在楼顶上,觉得伸长手臂就可揽月入怀。耳边传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,几个年轻人热热闹闹地在饭桌上谈论着来小镇一个多月的感想。四个男青年都说这里非久留之地,春霞很吃惊,原来她以为就自己不想扎根北江边,没有想到个个都想离开小镇。有的甚至说在深圳广州郊区去联系调动了,进不了大都市,去郊区也划得来些。那边工资高,有三百多元了,这地段太偏远闭塞了,再过二十年还发展不了这个角落。那个教生物的张老师更直接地说,想离开小镇最根本的原因就是这里姑娘长得不漂亮。春霞抿着嘴巴,谁发言就看谁笑。叶老师没有发表什么阔论,只是拿眼睛瞄着春霞。春霞今晚穿着白色的连衣裙,月光下的姑娘,是这群男青年中的调味品,就像是热气腾腾的肉汤上浮着的香菜叶子。因为文健在开学前就离开了学校的,所以他们并不知道春霞这姑娘心里已经有主人了。

    吃完饭,大家就吃花生和月饼。月亮像给人用绳子拉上去的一般,越升越高,也越来越明亮了;濛濛的雾霭早已散去,天幕变得墨绿而深邃。夜风徐来,竟有些凉意了。大家突然停止了刚才那股热烈的谈话,安静下来。这才又想到自己是在外乡过节,不免有些思家念旧,怀想着心里挂念的那个人,或者是往日谈过的恋人,或者是家里的老母亲,各自有着不可公开的心事。

    春霞当然在想她的文健哥哥,他一定会在校园里的草地上独自呆坐,把那年年如是的相思情话,都对着月儿诉说,知道千里之外的心上人也在看同一轮明月。人家看见他一个人以为他孤独,他内心却是喜悦,因为他跟心上人在月光中相会了。往年的中秋夜,他都是这么深情描述的。今年也不例外吧?春霞想到他下午发来“中秋快乐”的电报,心里更是暖洋洋的,也不觉得夜风里夹着的寒意了。

    大家正想结束赏月,各自回宿舍了,李主任却热情地来了。于是大家又围坐着大桌子,听李主任说了一大通有关小镇前途无量的慷慨陈词,要年轻人安下心来,学校和政府不会亏待大家的,保证让男的娶上温顺媳妇,女的嫁到如意郎君。这五个外乡人都嗨嗨地回应,在领导面前表示坚决不离开小镇,问到春霞,春霞也郑重地点头。李主任拿眼睛瞄着春霞良久,直到叶峰发出几声干咳声,李敬才接着一本正经地表扬春霞,说她这段时间的惊人进步,从给学生气哭到很受学生欢迎,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安心扎营在学校的教育事业了,才会有突飞猛进,立竿见影的成效啊,大家都要向春霞学习。领导说话,大家都正襟危坐着,叶峰却不耐烦地离开了大桌子。李主任于是说你们再赏月吃花生吧,我是你们的朋友,四海一家亲啊。又问春霞还有什么苦难吗?春霞摇摇头。

    李敬下楼去了,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起他的事情来。春霞一向不爱探听别人是非,事不关己高高挂起,可是别的老师像是私人侦探,知道李敬很多私事。说他爸爸是塘头镇老镇长,家境殷实,李敬是下一任的校长人选。他妻子原是镇上中心小学的老师,两年前的一天,为了送一个生病的学生回家,在返回的路上遭遇车祸而身亡。月光下,大家自是一番感叹。春霞觉得李敬要比鸭子校长有风度多了,巴望李主任早日当选校长。

    于是,这群年轻人在月光下散去,各自回宿舍去了。路上叶峰悄悄跟春霞说:“你要小心李敬,他是只披着狼皮的羊!”

    春霞拿大眼睛疑惑地看着叶峰,点点头,心想他究竟是狼还是羊,都跟我没关系,我和他不是同一类的人。

    中秋月照着校园里新栽种的紫荆花树,清冷而孤寂,让年轻人知道了在外谋生的滋味儿。

    4。

    一转眼,十一月末的中段考试就到了。这是全县统一时间的考试,由县教研组保密命题,交差改卷,由初二级和初一级对调试卷来封闭式评卷。这一次成绩能够公正反映出半个学期来学生的学习状况,也是对各科任老师的一次教学水平测试。结果,春霞三个班平均分为85。5,林老师带的三个班平均分只有63分。摆在台面上,有目共睹,这个差距太不留情面了!春霞扬眉吐气地取得了胜利!事实上,引进的外来人才,全部都在这次考试中脱颖而出,教学班成绩在年级各学科里遥遥领先。只是没有春霞的成绩这么引人注目而已。

    叶老师看到教务处发来的各科成绩总结一览表,朝春霞竖起了大拇指:春霞好样的!就是太狠毒了!春霞舒心地笑了,你叶老师还不是一样心狠手辣吗?平均分比莫级长的教学班高出了15分!叫人家怎么坐在级长的位置啊?呵呵!叶老师说,我在期考要更狠些,向你春霞靠拢,不动声色就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!叶老师还跟春霞说,林老师总是趁春霞不在办公室的时候,私自去翻春霞的书桌,叶老师就自己去镇上买了一把锁,要春霞一定给抽屉上锁。“我就是瞧不得本地人那种猥琐!”叶老师愤愤地说“看我们几个人就可以把他们一大帮统统整死!哼!”弄得春霞哈哈大笑,笑出了眼泪来。她突然觉得叶峰这么可爱呢!

    第一次统考过招以后,办公室的气氛明显地发生了改变。林老师开始主动跟春霞拉家常道近乎,他看到用暗的硬招损不了春霞,得不了自己的逞,于是改用明的软招。有时从家里带来蔬菜给春霞,讪讪地说道,这青菜是我亲手栽种的,比外面买的新鲜干净,种多了吃不完给猪都吃了,你就要吧!春霞觉得很别扭,开始坚决不要。可是转而想道,得饶人处且饶人,要给人台阶下啊!于是春霞就顺水推舟,直白地说道,林老师,你要什么资料尽管来我这里取,教学上我能帮你的忙也是我很乐意的事。说得林老师满脸不自然,似笑非笑地把半秃的脑袋点个不停。春霞突然觉得他很可怜,原谅了他在自己新来乍到的时候,给过自己那些落井下石的伎俩。

    自从公布了中考各科成绩排名以后,开年级会议遇到有什么问题要讨论的时候,莫级长会战战兢兢地询问叶老师和春霞的意见,会议结束时就说,有什么不周的地方,看看叶老师还要不要补充?春霞还有不明白的问题么?没有的话就散会了。大家明白,政府终归没有白花银子引进外地人才来发展小镇的教育啊!

    中考后,春霞更是快马加鞭,把英语教学搞得热火朝天,非但在学校内部呱呱叫,在三水县也出了名。她的课成了英语科组必听和效仿的示范课,经常有来自校内校外的同行坐在课室的后面听她讲课。

    管教学的李主任,也经常出现在课室里,或者站在课室外面,听一会儿就走开。他老在全校的会议上表扬春霞,说她人小志大,扎根于小镇的教育事业,为小镇的发展奉献着青春!春霞听得耳热脸红,心里暗笑,李主任尽是扯蛋,我要不是受到了刺激和打击,才不会这么露出狠招的!小镇再好,我只是过客,我的心在爱人那边,他去哪我就将去那!

    叶老师因为工作上的关系,就跟春霞走得更近了,春霞只觉得叶老师是自己的同盟军,从来没有多想什么,直到有一天,二班的课代表张慧玲在放学以后来帮忙做教具,无意中说起教师节的卡片和鲜花的事,春霞才恍然大悟,原来鲜花是叶老师自己去买的,叫课代表写字在纸片上,那些卡片也是叶老师在前一天布置的作业,不是学生自发送来给春霞。叶老师怕那天春霞没有收到礼物,脸上不好看。没有想到那天春霞班里刚好出了粉笔末的事件。春霞压根儿不知道叶老师的一片苦心。张慧玲又说道,叶老师早就喜欢你了,春霞老师,你还不知道啊?全部学生和老师都看出来了,他经常在课室的窗外听你讲课,你也不知道吧?我每天都看见他躲在柱子面的,他害羞,不想让你看见。说得春霞脸上一阵红一阵白,她心里只有文健一人,怎么还会留意别人呢?这些完全是工作上的接触,怎么会有这么严重的误会呢?春霞正色道,你小孩子,懂什么喜欢不喜欢,不要随便开老师的玩笑。张慧玲说道,我也不小了,老师你不信就算了;叶老师也是帅哥,你们正登对儿呢!

    为了证实张慧玲的话,第二天上二班的课,春霞有意忘记拿东西了,上课不到十分钟就走出课室,果然看见叶老师在教室后面的柱子那边站着。春霞当做没有看见他,回去办公室提了录音机再回到课室。打那以后,春霞就有想意疏远叶老师了。等凑够了多余的钱,春霞赶紧还了叶老师的五十元钱,本来打算请他吃顿饭的,可是为了不引起更大的误会,春霞取消了这个计划。春霞便在小镇赶集的日子里,买了几斤用石灰水浸熟的柿子,来表达对叶老师救了自己燃眉之急的感谢。春霞提着那袋黄色的甜柿子去到叶老师的房间,一手拿着一张五十元的纸币,一手递过去柿子,说道“这是利息。”叶老师呵呵地笑了,盯着春霞看,伸手去袋子里拿出一个柿子,没有洗就吃了。说这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水果了,也是我这辈子吃过最甜的柿子。他要春霞也吃,春霞不吃;他要春霞坐,春霞不坐,说了声谢谢就走了。叶老师顿时觉得柿子不甜了,根本还有涩味呢。于是把剩下的柿子挨个排列在窗台上,直到它们从硬变软,颜色也由粉黄变成橙红色。

    5。

    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如年。还要等两个月,到农历十二月中,文健才回来过寒假。

    好容易才等到田野里翻卷着金黄的稻浪,高远的天空,湛蓝无云。待到稻子收完,水田空着,田埂两边的水衬树,绿色的树叶被风吹成了红色,像火把那样高高挚着,就已经是隆冬了。

    随着对环境的逐渐熟悉,春霞的胆子也大些了,晚饭后会跟叶峰去校园外的田野里散步,有时叶峰打篮球了,便自己一个人去走走,舒缓白天里的紧张。文健说过的话,晚上不要离开学校,春霞还记得的,可是现在自己大了,再说黄昏又不是晚上,天还这么亮呢,怕什么?文健说到处是坏人,可是来小镇这么久了,也没有遇见什么坏蛋。反正天黑之前一定赶回来学校,春霞自个儿在稻田里走着,她扭头还能看见学校的高楼,觉得安全,于是竟越走越远了。

    冬天的田野里,有干了叶子的红薯苗,在一行行拱起的土壤里,露出又红又大的红薯。走在红薯地里,还可以闻到红薯苗风干了的味道。春霞很喜欢去看红薯地,享受这硕果累累的丰收景象,就像满树的橘子,柿子,谁不爱看呢?正想明天就不走这么远了,忽然听到身后有些异样的声音,春霞急忙转身,居然有两个农民工跟来了,面目可挣,阴声怪气,正一步一步逼近。可怜的春霞像个遭到猎人围捕的猎物,在高低不平的红薯地里拼命地逃跑,她一边跑,一边大声呼喊“救命啊!救命啊!”天很快就黑下来了,身后那两个鬼影紧追了上来,春霞吓得魂飞魄散,跑不了几丈远,被红薯藤绊倒了,春霞只觉眼前一片漆黑,掉进了无底的黑洞里,她晕死过去了

    “春霞!春霞!”李敬呼唤着。李大妈在一旁高兴地流泪了,她走到沙发前,蹲下跟春霞说话:“闺女,别害怕,你没事的,坏人给敬儿赶走了!”

    李敬松开了春霞的手,说道:“春霞,认得我吗?”

    春霞睁开眼睛,环视了四周,看看大妈,大叔和李敬。然后她流泪了,她朝李敬点点头。“李主任,您救了我吧?我以为我”春霞伤心地哭了。

    李敬笑笑说道:“太幸运了!我几年都没有去那块红薯地了。今天傍晚,跟妈妈去地里收红薯。”

    李敬妈妈接着说:“我们家本来今年不耕种那块地的,他爷儿俩整天忙,我也老了,管不了那么多地。不想因为种了那块地,救了妹子一命,是妹子你的福气,也是我们的福气!”

    “嘿嘿,是我们家的福气,我们家的!”李敬爸爸也在一旁说道。

    两个老人看春霞没事了,就下楼去了。客厅就剩下李敬和春霞。

    春霞慢慢地恢复思维,她坐起来,还不敢站,头晕脑涨的。回想半小时前的一幕,如一场恶梦,她又哭了。

    李敬一再告诫春霞,到处都有坏人,一个女孩子出门要特别留心。春霞觉得李主任今晚说的话跟文健暑假时说的话很相似,于是李敬说什么,春霞都不断地点头。李敬还说以后再想去哪里散步,去哪里玩玩,就可以叫自己陪她去。“保护你的安全,是我的责任。”春霞以为他是学校的领导,说这话很合情理。她不多想别的意思。李敬知道春霞一直很单纯,她不知道自己心里的意思的,也不好说得太明白。有些话还是不说的好。坐了会儿,他们就回学校去了。李敬一直送春霞到了五楼,才下来回家。

    躲在被子里,春霞又哭了,觉得自己很可怜,一个人在这个偏远的环境里工作,离家人这么元,离城市那么远。想了很多,想这半年来的奋斗,半年来的孤独和无助,生活真的刚有情啊爱啊是不够的!这是自己成长了吗?还是对远方的文健失望了?又想到今晚红薯地历险记,心惊胆战,庆幸着自己大难不死。又想到了李敬,他看上去是个好人,叶峰怎么说他是只狼呢?是叶峰受到了李敬的批评,讨厌主任就说人家是狼吧?又想到了他家那幢大洋楼,贴满了花花绿绿的瓷砖,站在阳台上可以看见北江,这辈子要是能住上那样的洋楼,也是不错的人生。春霞奇怪自己怎么会想到住在李敬家的洋楼上看北江的人生?那花花绿绿的瓷片,那看得见北江的阳台,与自己毫无关系的。谁不想住洋楼?谁不想自己家风景如画?春霞一边自责自己不该这么乱想,一边就想春节回老家买点土特产来感谢李主任的相救之恩。受了惊吓,想远想近,春霞彻夜难眠。

    李敬回到家,他也整夜未眠。春霞占据了他整个心思,李敬很早就去学校了,看看全校的课程表,见春霞第一节是一一班的课,他就去到一一班教室外面转了转,看见春霞同往日一样在上课,他朝她笑了笑,春霞也朝他点点头。

    6。

    站了三天三夜的火车,文健终于看到分别了半年的春霞。她还是剪着齐眼眉的学生发,比半年前胖了,穿着学校统一的深蓝色教师制服,又神气又庄重。春霞比暑假的时候成熟了许多,是的,现在妹妹再不是学生了,是个光荣的人民教师了!文健以为春霞会像以往每次的见面那样,老远就奔过来,唤着哥哥,飞扑在自己怀里笑个不停的。可是,眼前的春霞一手端着厚厚的试卷,一手下垂着,站在门口,脸上神情很复杂,先是笑了,然后笑容消失了。他看见春霞低下头,流泪了。

    文健马上明白了,春霞这半年一定是吃了不少苦!而在每一封信里她都说自己很好,她只是不让自己挂念和担心。

    文健一瘸一拐地从书桌走到门前,紧紧地抱着春霞。春霞放下试卷,在文健怀里呜呜地哭了。文健伸手摸着春霞的头和脸,自己也流泪了。两人就这样站着,紧贴着,一起流泪。彼此都明白对方胸膛跳动的那颗心还是原来的,只是多了些内容,生活丰富了,心思也丰富了。

    春霞知道文健一定是站在火车上,把脚站坏了的,她想俯下身去看文健的脚,可是文健紧紧地抱住春霞,不给她看脚。

    “你是一路站着下来的,腿都站坏了啊!”春霞去拉文健的裤腿。

    “反正什么事都瞒不了她的!”文健心里清楚,在春霞面前,他不可能有所隐瞒的。

    他提起裤腿,春霞伸手去脱已经变成灰黑的袜子。原来文健的双脚都肿了!他站了三天三夜的火车!

    她知道文健为了自己吃了不少苦,要不是为了见自己,文健可以四年读完书才回来的。

    春霞挣脱文健,去拿脸盆,把开水壶的水倒进盆里,放了些盐进去,试了试水温,捧到文健的跟前,把文健的脚放进水盆里泡着。

    暖暖的水泡着肿痛的双脚,文健觉得所有的苦吃了都值得。

    春霞弄了满桌子的菜,有红焖猪肉,清蒸草鱼,腊肠,一大盆子绿色叶子的青菜。饥肠辘辘的文健吃得甚欢,北方的冬季没有绿色的青菜吃,文健把青菜汤也喝得一干二净。春霞像母亲一样看着文健,又高兴又心疼。她知道家境不宽裕的文健,在学校过着很艰苦的生活。

    吃完饭,文健去背包里掏出自己省吃俭用给春霞买的葡萄干和北方大枣。春霞吃着大枣,甜在嘴里,痛在心里,她知道文健一定是省下伙食费给自己买东西的。

    文健一直等春霞唤自己哥哥,可是春霞很严肃地喊自己“文健”了。文健觉得还是要春霞叫自己哥哥习惯些,于是他问春霞,你不把我当哥哥了?毕业工作了就瞧不起哥哥了?春霞低头笑了,小声唤了声哥哥。可是她还是渐渐地改称文健的名字了。

    第二天,春霞去圩镇买回来一只农家大黑鹅,三下两下就去毛洗干净,起了柴火,用瓦煲炖汤。文健很吃惊,春霞真的长大了,居然会宰鹅了!暑假的时候,春霞还不会宰鱼。

    文健觉得这个简陋的小屋是世界上最温馨的地方,这里有他日夜思念的人,有永远吃不完的好东西,有无穷的快乐!文健又想到要去退学不读书了!

    春霞节衣缩食,给文健买了时髦的毛衣外套和拉链冬衣了,还有一双黑色的皮鞋。她早就买好的了,放在小木棚上,衣服也洗过水了。文健试穿新衣,很合身。文健试穿了又要脱下,说要等过年才穿新衣服,但是春霞不要文健脱下用自己工资买来的新衣服,现在就穿,天天穿,不要等过年才穿。“那也好,我们在一起就算过年了。”文健说,他知道回到家里,还是各自回各自的家,不能天天相守,那就穿吧,让春霞欣赏个够!本来就英俊的文健更是帅气逼人,儒雅传神。春霞觉得文健也长大了,老拿眼睛打量着他,怎么也看不够似的。从早到晚,除了睡觉闭着眼睛,其余时间都在看文健。

    文健整天呆在房间不肯出来,他觉得害羞,自己还是大学生,让别人知道自己和春霞住在同一个屋子里不好。虽然过了这个新年都已经跨入九十年代了,人们思想比较开放,对未婚先居的情况比较宽容,但是毕竟这样的事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好处,免得对春霞不好,免得这事传到学校去。

    文健帮春霞改试卷,登记分数,算平均分,做得很仔细很认真。春霞就说文健合格的课代表。试卷照例都是交叉年级来批改,文健帮忙改的是初二年级的试卷,不是春霞班的。

    可是因为学生要去老师房间拿分数上成绩册,平时那些学生要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的,所以这几天他们也去了春霞的房间。春霞老师“金屋藏娇”的事一下子就在校园传开了。哇,原来姑娘早就名花有主了,传来传去,成了春霞的丈夫在北京大学读书的!春霞不去解释,人家爱怎么说就怎么说,这事与别人毫无关系。

    这天,春霞去到办公室,不用上课了,都是各自做些杂七杂八的事,所以除了叶峰在,没有别人。他见春霞进来,就去把门关上。严肃地来到春霞的桌子旁,看着她良久。春霞知道他想说什么的,他一定听到了自己男朋友的事。也好,就是要让叶峰知道自己有男朋友了。

    “他是谁?”叶峰单刀直入问道。“男朋友。”春霞回答。“干什么的?怎么以前没有来过?”“在北京读大学,这次放假来这带我一起回家。”“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男朋友?”“你没有问过我这个问题。”“看不出你这么有城府,知人知面不知心!哼!”“对不起,叶峰!”叶峰气冲冲地拉开门,走出去了,嘭的一声巨响把门关上。春霞想晚上吃完饭就带文健去叶峰房间。

    李主任上周就到广州进修去了,他每个学期末都要去一趟的。要不然,春霞也想带文健去他家感谢他们的。可是既然李敬不在家,春霞就不去了。春霞也就没有把那件红薯地里的事告诉文健,怕他以后担心,也怕他误会自己什么。反正自己没有受到伤害,以后再不犯这样的错误就行了。

    晚上八点多,春霞想叶峰这个时候该忙完了,就带文健去另一座宿舍楼,找叶峰。可是去到叶峰房间,春霞看到房门上挂着一把小铁锁,叶峰出去了。这大冬天的晚上,他会去了哪里呢?春霞心里忐忑不安,文健看出春霞脸色的变化了,就问春霞出什么事了?春霞摇摇头,拉着文健的手回到自己房间。

    原来叶峰在工作中喜欢上了春霞,他觉得春霞半年来连校门都很少出去的,也没有男人来找过她,怎么突然就冒出个北京读大学的男朋友呢?他正准备忙完这期末工作,在回家过年之前,跟春霞说出自己的心里话的。也好,男朋友先来了,一切都无需再表白了。他细细想,也没有理由责问春霞,她也没有欺骗自己,是自己喜欢上她的。可是这半年来的朝夕相处,在这个异乡的天空下共同成长和进步,这份感情怎么能说没有就没有呢?叶峰暗恋春霞已经半年了,连班上的学生都看出来了,春霞还不知道,原来她是心里有了别人!这份感情是多余的,春霞是不会接受自己。他心里空空落落,早知道春霞有人了,就该答应父亲调回去省城。叶峰父亲在安徽省政府有些官职,十一月份来广东出差,顺便来看叶峰。叶峰爸爸原以为儿子来到广东是天堂样的地方,一看这个小镇就说上了毕业分配“外调广东”的当,要带叶峰回去,随便可以安排一个省城的工作,离家也近。当时叶峰恋着春霞,他没有答应父亲,想要回去就带个媳妇回去,也不枉来小镇一趟。现在没有必要再呆在小镇了,这次春节回家就跟父亲说自己愿意回去,不管做什么工作都好。叶峰受不了天天看着春霞,而她是别人的人。远走了,看不见了,就会忘记的。他这晚在镇上的小饭馆里思量着,盘算着,一边咕噜咕噜地喝烧酒。也不知道究竟喝了多少杯,反正他一个人要喝个痛快。他终于醉了,摇摇晃晃骑单车回学校去,晕乎乎摔倒在路旁,不省人事。是过路的人见到他报警,由保安送他到了镇上的医院抢救过来的。等他酒醒了,躺在医院的时候,他才知道自己差点连命都没有了。他冷静了,决定远离小镇。

    所有叶峰心里的这一切,春霞并不知道,连他为了她醉酒摔倒住院的事,她也不知道,别的同事也只知道叶峰不小心摔倒了。因为那天是周六,过了两天是周一,全校开了教师大会就放假。春霞在会议厅见到叶峰,不觉他有什么异样,就放心了。他们隔得远远地坐着,对望一眼,叶峰重重地朝春霞点点头,春霞朝他笑了笑。

    大会上,春霞受到了那个放过鸭子的校长的表扬,从他手里接过了奖状。她被评为优秀科任老师。同来的五个老师,三个评上优秀了,可是叶峰和另外一位老师没有评上。春霞不了解另一个没有评上优的老师,因为他在初二级任课。可是为什么叶峰也评不上优秀呢?他带的班级很优秀,他的教学成绩也很优秀,叶峰究竟什么原因没有得奖呢?春霞又准备晚饭后再去一趟叶峰房间,也顺便跟他道个别,明天就回家过年了。

    晚上再去到叶峰房间,春霞看到的还是那把冷冰冰的铁锁。隔壁老师告诉春霞,叶峰上午开完会,饭都没有吃就坐车回家过年去了。春霞哦着回应了同事一声,转身就走了。心里总是觉得不对劲,很难受。

    春霞把奖状拿给文健看,文健朝她竖起来大拇指。可是春霞一点都不高兴自己得奖,说那是哄小孩玩的。她老记挂着叶峰没有得奖,在为叶峰抱不平,如果叶峰也评上优得了奖,自己就会觉得这个奖是公平合理,有意义的。现在明摆着这个奖有不公正之处,得了又有什么价值呢?可是学校的事,文健不了解,也用不着跟他说。他还是学生,他毕业了也不会分到学校去工作。于是春霞就没有说这些心里的事,可是她越不说,文健越觉得春霞有很多事瞒着自己。那些被春霞隐瞒的究竟是什么事呢?跟感情有关吗?文健很纳闷,是不是有人追求春霞呢?是不是人家的条件比自己好呢?比如家里很有钱?是学校的领导?又对春霞很好?文健不愿意去猜疑春霞对自己的感情。他希望自己快点毕业,还有一年的时间还得呆在学校,最后半年就可以离开学校,联系单位实习了。就一年,等明年这个时候就好了。春霞说过会等自己一辈子的!可是每当看到春霞躲避的眼神,文健就觉得对未来没有把握。

    文健春霞还是相拥而睡。除了接吻还是接吻,春霞没有拒绝,也没有索取。任凭文健要怎么样就怎么样。文健更加纳闷了,春霞也是成年人了,怎么对自己从来没有生理上的欲望,从来不主动吻自己?虽然以前也是这样的,可是以前文健从来不怀疑春霞,文健知道她不懂这些学问,也许是姑娘都很害羞吧,文健也没有接触过别的姑娘。可是这次见面,春霞工作半年了,怎么还是像以前?思想都成熟了,样子都成熟了,怎么生理上还是一片空白?还是春霞另有想法?

    不管怎么样,文健都坚守自己的承诺,不到自己毕业结婚的时候,就不让春霞失去少女之身。如果春霞有更好的选择,只要春霞能够幸福一生,也是自己最大的心愿。想到自己一直这么深情地爱着春霞,如果不能娶春霞为妻,不能与春霞相守这一生,那么一切都没有意义了,甚至生命也没有意义了。躺在文健怀里的春霞已经睡着了,文健却默默垂泪。他突然觉得生命的幻灭,真的想冲破最后的防线,占取春霞。他痛苦的煎熬着,最后还是理智取得了胜利。文健想,如果春霞不爱自己了,不能做自己的新娘,不做自己的妻子的话,那么更加应该保护好她,让自己深爱的人完整地做别人的新娘,这对春霞一生的幸福很重要!文健觉得自己成熟了许多,能为心爱的人做这件事而欣慰!

    7。

    不知什么原因,春霞总是显得闷闷不乐,问她,她也不说话,只是摇摇头。这些神色和动作,让文健觉得春霞有些陌生了。

    两个人一路坐长途汽车,回到家乡,各自回各自的家。春霞参加工作第一次回家,跟亲戚同学见面串门,把文健丢在一边了。两人没有见几次面,寒假就过去了。文健沉闷着,想自己来回挤火车折腾了几千公里,却受到了春霞的冷遇。她有时间去见别人,就是没有时间见自己。毕业工作了,踏入社会就真的不一样了。

    春节过后,到了返回学校的时候了。文健有意试探春霞,说这次自己不送春霞回去小镇的学校了,到了广州,春霞就一个人坐去三水的车回学校去。春霞以为文健有别的事,回小镇要转几次车,来回费用大,耗费时间和精力。既然文健说不去了,自己也长大了,不能像个孩子似的,要接来送去的。于是她爽快地点点头,说也好,你不用这么辛苦了!

    文健心里其实想去小镇,多根春霞再呆几天的,他以为春霞会要求和邀请自己去小镇的学校的,没有想到春霞很认真说不要自己去了。文健真的以为春霞有了别人,不需要自己为她辛苦了。两人莫名奇妙地吵了一架,文健闷闷不乐踏上了北去的列车。

    春霞自己一个人回到学校,得知叶峰不来学校上课了,他上学期带的初一二班将由春霞来接替做班主任。春霞不明白叶峰为什么突然辞职不干了,这好歹还是个国家安排的正式工作。是因为期末没有评上优秀吗?不对,叶峰不会计较这些的。新学期有风声传到春霞耳朵里,说叶峰没有评上优是因为他顶撞了鸭子校长;另一个说法更离奇,因为叶峰跟春霞走得近,李敬主任看着叶峰不顺眼。不管是什么原因,人走了,就没有人再去刨根问底了。

    过了一个月,安徽省政府来函小镇要叶峰档案的时候,消息才又传到学校,叶峰原来是高干子弟,来广东只是体验生活,早就在安徽省府里谋了职位的,他无需像普通人那样走程序调动的。

    春霞自是一番感叹!叶峰走了,也不跟自己打一声招呼,半年的相处都是假的,联系地址也不留,究竟是高干子弟,不同常人之理罢了。春霞感叹世态炎凉,人与人之间是那么隔膜!好好的一场朋友,说走就走,从此无影无踪!

    日子慢悠悠地过着,除了上课,备课改作业,今年还当了班主任,很多事都得从头学起,春霞比上半年忙了很多。没有了叶峰在办公室,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,春霞经常看着那把黑色的小锁头发呆。

    因为忙于工作,去给文健的信就越来越少,越来越短了。真不知道说什么好,想等暑假见面再谈吧,文健会理解的。毕竟参加工作了,就有工作的压力,生存的压力,不像以前做学生的时候,无事呻吟,情书写到后半夜。

    文健觉得春霞变了,变得遥远而陌生。再不是那个天真纯洁的妹妹了,再不是那个自己说什么都点头的妹妹了。文健也不敢再给春霞说什么大道理,春霞会怀疑问地,是这样的吗?会那样的吗?以前她不会说这些话的。但是文健始终如一地给春霞每周至少一封信,回到学校,看着未融化的积雪,他明白自己仍然很爱春霞。他甚至感到了有些痛苦,这种爱,有说不出来让人不放心的的预兆,文健不知道怎么办。自己一无所有,还在读书,没有钱,没有权,又远在千里之外,能给春霞什么呢?她需要的东西自己给不到她。她会不会爱上了别人呢?文健越来越怀疑了,越来越痛苦。

    其实春霞没有想那么多,她只是忙于工作。新当班主任的工作压力,叶峰突然离校,孤独无助的压力,占去了春霞的全部心思。爱情不是全部了,爱情也不是最重要的了。有很多事情要去做,很多事情比爱情重要。比如下个月全县举行的初一级英语朗读大赛,春霞下决心要拿到一等奖。

    比赛大厅设在县一中校园里,来自全县个中学的参赛学生和辅导老师挤满这个台阶式的会议厅。春霞带了三个学生来参赛。因为女生容易装扮,发音比男生准确,所以春霞的三个参赛选手都是女生,她们已经化了妆,穿上了李敬特别去县少年宫借来的演出服装。这次带学生来县城比赛,是李敬跟春霞一起来的。早上六点就从塘头镇出发了,坐第一班到县城的客车,九点开始比赛。塘头镇是一所农村,没有人把这所学校的选手放在得奖之列。选手的参赛顺序按抽签的方式来排列,总共有六十名学生参加角逐,设一等奖两名,二等奖三名,三等奖五名,共十个获奖名额。学校给春霞的目标是拿个三等奖,只要在获奖名单上出现了塘头镇中学就很好了。春霞却瞄准了一等奖,她比较有把握的杨惠妍同学抽到了第十二的出场序号。

    比赛在九点正开始了。先上场的有些来自县城的选手,明显地比农村中学的学生在发音,表演方面技高一筹,春霞觉得有些压力了。她看见杨惠妍也有些怯场的神色,到第八个选手上场的时候,春霞带杨惠妍出到场外。春霞心里真没有底,她却微笑着朝杨惠妍竖起了大拇指,说道,别的学生很差,有些单词发音都错了,表情也不好,像在背书,而不是在表演,还漏了句子。其实这些都是春霞的心理战术,杨惠妍一听老师说别的学生很差,马上来了信心。春霞让杨惠妍表演一回,从上场鞠躬的开场白,到故事表演里的每个发音细节,表情,动作,到表演结束时的微笑答谢,演习一遍。现在就看杨惠妍的场上发挥了,如果正常发挥,拿个三等奖春霞还是有信心的。你就当做台下只有我,你看着我来表演,我站在最后面的正中位置。正说着,李敬就出来门口朝春霞招手,到杨惠妍上场了。春霞又微笑着朝杨惠妍竖起来大拇指,杨惠妍自信地点点头,她从前门上台去,春霞朝后门跑去,她站在最后的观众席中间位置,她要指挥杨惠妍。

    朱红色的布幕拉开,聚光灯下,一位身穿金黄色连衣裙,头戴小老鼠图案的美丽小姑娘,自信地微笑着,她扮演一个农村老鼠进城的故事。春霞朝表演者挥手,杨惠妍目光坚定,直视前方,不像有些选手一直低头背书。有趣的故事情节,标准的发音,丰富的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,一下子吸引住了全场观众的注意力。春霞笑了,杨惠妍超出正常水平的临场发挥,让春霞都有些意外,台下报以一阵阵热烈的掌声!

    杨惠妍的成功表演,有力地带动了下两位参赛选手,她们摩拳擦掌,信心十足地参赛。

    不出春霞意料,杨惠妍获得了一等奖,与县一中的一位选手并列夺取了头奖!令春霞高兴的还有另一个同学也获得了三等奖。三个同学参赛,两个获奖,这个学校计划之外的一等奖,让塘头镇中学威名四震,耀武扬威了!谁还敢小看这所农村中学?

    春霞又一次胜利了,用自己智慧和汗水,赢取了丰收的果实!在整个会场欢呼雀跃的喧闹里,春霞却累倒了,因为忙于这个比赛,一直没有睡好觉,特别是昨晚,她整夜未眠。现在终于结束了,她坐在最后一排凳子上,睡着了。李敬四处找不到春霞,只好自己带获奖学生上场领奖,也代春霞领了县教委颁发的优秀辅导老师的证书。

    春霞怎么了?哪去了?刚才还好好的在会场,怎么就不见踪影了?李敬心里着急,他担心春霞会出事,红薯地里的一幕让李敬心如火燎!待会场的人陆续离场出去,人少些了,李敬才发现坐在最后一排角落里的春霞。他走近春霞,黑暗里,她苍白的脸刺痛了李敬的心。这个倔强的姑娘,为了这场比赛,为了这些奖项,付出了不少心血!李敬早就没有把自己是塘头镇中学的领导身份考虑进去,他在春霞面前一直只是个普通的老师,不是什么学校领导,只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男人。他静静地看着春霞,场内人员离场的吵闹声,破纪录的一等奖,统统不存在了。李敬眼里只有这个靠在排凳上睡着的姑娘。

    三个学生也从前台位置找来了,她们还是那么兴奋找,远远就喊着老师,也许是对杨惠妍的声音特别敏感,春霞猛然睁开眼睛,以为自己误了比赛。她环顾四周,学生把奖状和奖品塞到了春霞的怀里。春霞笑了,笑出了眼泪!

    不知道是学校的意思,还是李敬本人的决定,为了奖励学生和春霞战绩斐然,中午去饭馆里吃了一顿大餐,下午又带学生去少年宫玩了整个下午。

    李敬去少年宫还了演出服装,带着春霞她们玩遍了少年宫所有游玩的项目。春霞和学生玩得很开心。

    通过这次比赛,主管教学的李敬跟春霞接触得多了,排练的时候,李敬也给很多有益的建议,忙前忙后帮助春霞。可以说这些大奖也有李敬的一大半功劳。李敬对春霞的感情越来越深了,一天不见到春霞,李敬就茶饭不思,寐不安寝。他很矛盾,因为听人家说,她有男朋友了,在北京读大学。而自己丧偶独居,春霞怎么会考虑自己呢?再喜欢她也只是站在远处遥望她,不敢亲近。

    回到小镇已经天黑了,春霞打开房间门,看见地上有一封文健的来信,这才想起很久没有回过文健的信了。她准备今晚要给文健回信了,告诉他自己又打了一场胜仗。她兴奋地拆开文健的信,阅读起来。春霞脸上本来挂着笑容,可是读到信的一半,她的笑容消失了。她明显地感觉到文健变了,不再是原来那个哥哥,他在信里又提到了那个上海女生,李文娟。“她又来了,说请我去看电影。我不去的,我要准备毕业论文了。”李文娟,春霞知道,文健在学校草地上捡到了一个钱包,这个钱包是李文娟的。他们就这样认识的,李文娟经常去找文健。文健有一回见面的时候说起过这回事,可是那时春霞还劝文健,要给人家面子,那时春霞不觉得文健会对别人动心,可是今天的信里再次提到这个人,春霞就左右不自在。越看越觉得他们一定是去看了电影的,文健为了让春霞不起疑心,有意说不去的。难怪寒假不送自己回小镇,要赶回学校去,原来有人等着呢!捡钱包是新生军训时候的事了,现在都快四年级了,那么他们交往三四年了!这还是友谊吗?一定越过了友谊的界限!他们手拉手去?电影院里黑黑的,还是不松开手?回来的路上去了哪里?在树荫下接吻拥抱了?文健有意在信里提起这事,是在暗示春霞,春霞了解文健的性格,他不会直说他喜欢上别人的,他留了台阶给春霞下,要春霞自己提出分手,他就不用负责任了,他就可以跟那个大城市的姑娘好,毕业分配也可以分去上海!越想越有道理,春霞哭了!这就是爱情么?爱情是啥玩意?能爱多久啊?不过三年两载就变心。

    春霞因为自己没有考上本科大学,只上了专科师范,在文健面前一直有点自卑。既然文健能够找到他同一所大学的上海女生,既然他们能够交往这么长时间,那么他们之间一定产生了爱情。那个女生考上了重点大学,一定比自己聪明;又是上海人,一定比自己漂亮;她还那么主动热情地喜欢文健。春霞忽然想,只要文健幸福,自己就退出吧,成全他的幸福,不用他为自己负责任了!想好了,于是春霞坐在台灯下,流着泪回复文健。她写得很淡漠,说爱情已经不实用了,虚幻的爱情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。“请你忘了我,忘了我们的过去。我不用你负责任,我对我自己负全部责任。祝你(们)永远幸福!”

    春霞第一次觉得心痛,她以前还没有心痛过。她撕心裂肺地大哭一场,为了文健哭,为了自己,也为了这段纯洁的初相恋的爱情。一切都消散了,爱与不爱都过去了。自己要成长成熟,独立面对人生,再也没有了依靠。春霞用泪珠儿埋葬了自己一尘不染的爱情,哭完了,就了断了似的。觉得自己唿的又长大了!彻头彻尾是个大人了!什么都不怕,就像刚上讲台给同事排挤,给学生气哭一样,春霞要紧牙关,就闯出了一番天地。春霞不断地为自己加油!

    她变得更加沉默了,脸上很严肃;她更加投入工作之中去了,像发了狠似的,非干出名堂来不可!农村中学破纪录得了一等奖,已经是个很大的名堂了!可是这个小老师还不满足,她还在发力!这个大奖让春霞一夜之间成名了,也让她快速成熟了!所有的老师都这么说的。因为春霞再也不像小孩子那么笑得透明清澈了,她的笑容都成熟了,刚有笑的样子,没有笑的内容。

    文健足足一个月没收到春霞的回信,好不容易收到盼望已久的回复,却是断交分手的意思。春霞说的“你(们)”让文健不明白,指的是谁?为什么还用括号把“们”字括起来,真费解!大学恋爱,毕业分手,这是校园爱情的客观规律。文健没有想到跟春霞这么如痴如醉的爱情也如此脆弱,他想到的唯一可能就是有人追求春霞了,而春霞也答应了。她一个人在边远的地方远离家人,孤独,需要人陪伴。她不等自己了,她有了更好的归宿。文健没有怪罪春霞移情别恋了,他只怪自己不该来上这个该死的重点大学!

    可是爱着的人只有春霞,文健感到很无奈。他把春霞自毕业分配到塘头镇的信按照时间顺序,一封一封细细地研读着,文健发现春霞在去小镇的第一封信里就提到了叶峰,他还买了个锁头给春霞。文健记得寒假在塘头镇的时候,有天晚上春霞要文健去一个老师那里,那个老师就是叶峰。那房门锁着,文健看见春霞表情复杂,闷闷不乐,就问春霞什么事,春霞一直不说。文健明白了,一个班主任,一个科任老师。两个来自他乡的年轻人,在那个小镇里,相爱了!文健想象着他们该是多么浪漫的感情!一起上课,下午一起去江堤散步?一起煮饭吃饭?日久生情,相处久了,自然就亲热了。谁叫自己远在北京,还读什么大学呢?文健多么羡慕那个叶峰!可是春霞说过会等自己毕业,等自己娶她做新娘的!说归说,现实归现实!正如她在信里说的“爱情已经不实用了”人都是现实的,文健理解春霞。

    文健给这失恋逼得郁悒了,他不知道自己将变得怎么样?没有了春霞,也就没有了自己。早春四月天,万物苏醒的春天里,文健的爱情却跟冬天一起远去了。他天天泡在图书馆里,唯有找书籍来解脱。可是看了一天的书,一行字也不记得。文健不知饥寒,不知白天黑夜。满脑子都是春霞,那个剪着齐眼眉学生发的少女,那个纯净如露珠一样的姑娘,那个自己情窦初开就暗恋着的穆斯女神,怎么说走就走了呢?这世界还有什么可信可靠的?连这样的爱情都会幻灭,那么人生一切皆是幌子。文健甚至想到去死掉干净,不用心痛难熬。不管怎么着,他都想去看一眼春霞,问个明白,是否她真的爱上别人了。刚好五月初有个社会调查活动,时间是两周。文健申请去广州的一个单位调查。他归心似箭,五一节放假前两天就搭上了南下的列车。他没有跟春霞说,写信也来不及了。那个时代没有这么方便的移动电话,也没有互联网。

    这个春天里,春霞刚学会打毛衣,她早就计划着今年的冬天就要手织毛衣给文健穿,她选了咖啡色毛线,先打一件背心,再用灰色打一件长袖子,要心型领子。她连毛线都买回来了,四支竹子毛衣针。因为刚学,要先打一回,然后拆了,再打一回,才能打好。一针一线地织,很费时间,夏天太热,毛线上不了手。于是春霞就准备从春天开始学着织,然后到了秋天再正式织,到了冬天,文健寒假回来就有毛衣穿了。

    她愣愣地看着自己节省着伙食费买回来的毛线,看着已经开织的四条竹子毛针,穿在咖啡色的毛线上,像个大口字。她轻叹了一声,晚上闲下来的时候,她还是继续地织。一边织,一边想文健的事。春霞虽然看上去很文弱的样子,骨子里却很倔强不服输的,一旦想到要去做的事情一定会做完的。就像打毛衣这件小事,她已经开始织了,虽然文健已经另有所爱,有李文娟了,春霞还是想按原计划把这两件毛衣打好,等春节回家,以老同学的身份送给文健。人家爱怎么想管不了那么多,完成自己的心愿最重要。没事闲着的夜晚,春霞还是一针一针地织着,只是织得很慢很慢,有时一边织一边抹眼泪。春霞想自己爱过了,被人爱过了,知道爱情是啥滋味就行了,谁还能爱一辈子不行?生活是一码事,爱情是另一码事。她又想文健以后分到了大城市,做了工程师,会瞧不起自己的;她不想一辈子怀着自卑的心理,低着头跟文健生活。倔强的春霞决心放弃这份爱情了,这份爱情对她来说很沉重,她老觉得自己配不上文健,老觉得有一天文健会不爱自己,与其到以后来伤心,不如现在就分手。虽然自己还是爱着文健,并且这一生不可能再有这样的情怀去爱别人的了。

    既然不能跟文健在一起了,那么嫁给谁都一个样的了。只要文健幸福,自己也就乐意了。春霞哭了,怎么自己就不如人家大上海的姑娘?都怪自己笨,连本科都考不上去,要是能够跟文健一起上那间大学,天天在一起,就不会有李文娟了。

    经过一个学期的打拼,春霞在岗位上站稳了脚跟。待她回过神来,才知道自己疏忽了这颗深爱文健的心,也疏忽了文健的心!为了在社会上站稳脚跟,为了这第一份工作,她付出了太多了。要是能够回到一年前,她宁可选择留在山区小城工作。这外调,把好端端的一份爱情调没了!

    8。

    这一天,放鸭子的校长郑重其事来找春霞,先是说了在县城得奖的事,然后说,李镇长托我来做媒人了,春霞你就答应了吧,李敬要样貌有样貌,要家境有家境。春霞正为李文娟的事搞得心烦意乱,万念俱灰。给鸭子校长啰嗦了一个下午,简直要气愤了。想镇长也太没眼光,选这个人来说媒。春霞说道,主任一家子对我的恩情我没齿不忘。可是校长,我还没有考虑过结婚的事,再说我不想呆在小镇一辈子!鸭子校长满脸堆笑,一个劲儿说道,知道了,知道了。春霞一直跟这个校长有沟通障碍,不明白他说“知道了”是什么意思,也就不再追问校长了。结果呢?天知道他怎么传话的,到了镇长耳朵里的话变成了这样:春霞同意嫁给李敬了,并且随时可以举行婚礼!

    这个消息简直成了学校和小镇最热门的新闻!春霞老师要嫁给镇长当儿媳妇了!大家都知道这事了,就春霞还蒙在鼓里。她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,不问人家私事,不爱探听他人是非。可是她发觉办公室里同事看她有异样的眼神,明显在讨好她,给她让椅子的,给她关窗门的,都客气而恭敬了。春霞以为自己拿了一等奖的缘故吧,也不多想。

    这天傍晚,春霞检查完班级卫生,刚进来办公室,就见张慧玲跑进来,满脸的不高兴说,我明天起不做你的课代表了!春霞皱起眉头,什么话呢?不做我的课代表?春霞感觉到这个早熟的女生有情绪,于是关上门,叫张惠玲坐下说个明白。张惠玲竟然哭了,说道,老师你这人真可恶!春霞说张惠玲,你有意见只管直接说明白,你也可以批评老师,老师也会做错事犯错误的。张惠玲说,你这人没骨气,没良心,唯利是图!春霞更是一头雾水。张惠玲说,你还在装什么?全校全小镇的人都知道,你快要嫁给李主任了!叶老师对你那么好你不嫁他,刚把他气走了,就嫁给主任!我们全班同学都对你有意见,所以我不做你的课代表了,没意思!说完就甩门走了。

    春霞目瞪口呆,她不会怀疑学生的话,这一定是鸭子校长干的好事!春霞只好直奔李敬的办公室。李敬看春霞满脸疑惑来到办公室,就问春霞怎么了?春霞本来想发难李敬的,转而想他跟自己一样不知道这事也有可能,这事本来就是他爸爸和鸭子校长的主意。

    春霞诙谐地问道,李主任,听说你快要结婚了?李敬正颜道,那是我父亲的意思,我知道你没有这个想法,所以我向你道歉,你不要理会这事。不知出于什么想法,一向不善于开玩笑的春霞,却正儿八经地开了一回玩笑,她看着李敬问,说要是我有那样的想法呢?好像春霞不在谈婚论嫁,而在谈论去不去吃顿饭的问题。

    李敬吃惊而兴奋地看着春霞问:你是真的吗?希望你严肃点!

    那你是真的吗?春霞反问李敬。李敬看着春霞良久,一本正经地说,我对你真不真,你去问问北江水,问问中秋月!春霞看见李敬眼里满是泪水。李敬的眼泪让春霞动容,听他在说,春霞,我本来准备一辈子守望你的!我有过妻子,你有在北京读大学的男朋友。我怎么能够奢望娶你为妻?我没有勉强你的意思。但是如果你愿意,那就太,李敬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,不知道用那个词儿,然后他说,那就太妙了,太妙了!这个妙字,让春霞觉得李敬心机叵测。

    春霞本来是跟他开玩笑的,没有想到李敬一贯对自己的好不是出于领导对下属的关怀,而是爱自己的?!这一番话让春霞心里酸甜苦辣,千般滋味,她想到了红薯地的相救,想到了到小镇以来,李敬对自己默默的关心,想到了两人一起培训学生,获取了大奖。想到了他在课室外的伫立,想到了他不离自己身后的目光。她又想到了文健,那段空中楼阁般虚幻而美丽的爱情,想到了上海姑娘李文娟。爱过就够了,剩下的这生不要再讲求爱不爱了,生活才是实实在在的事。嫁给谁还不是一样吗?既然文健已经有了别人。那好,就嫁给李敬吧!嫁给一个救命恩人,总比嫁给一个陌生人强!反正这辈子终归要嫁个男人吧。

    春霞咬咬牙,那好,主任,我就嫁给你吧!

    李敬脸上挂满了喜出望外的笑容,像是打了一场意外的胜仗。他连连点头,妙极了!我这就回家跟父亲商量婚礼的事,春霞,我们的婚礼一定是镇头镇最排场最热闹的!

    刚才跑过学校走廊奔去李敬办公室的时候,春霞还想跟李敬吵一顿架的;半小时后,从李敬办公室出来,再回到那条走廊时,就把自己嫁给那个想去吵架的男人了!半小时就决定了自己的婚事,赌气?淘气?难道还是勇气吗?春霞不爱分析什么,干了就干了,反正一切事情自个儿负全责。她还年轻,毕竟才二十岁!知道什么是沧桑?身边没有个亲人参考商量,连终身大事也是自己一个人决定了。用不着左挑右拣,命里注定的,春霞想,嫁给谁还不是一辈子啊?眼前现实一些也是对的。这就定下来了,嫁出去了也就不再为情感的事烦恼了,你文健也可以去接受别人的爱情,我不会追讨你的责任,你要爱谁就爱谁去。再过两天我就做别人的新娘了!

    可是在那个晚上,在橘子色的灯光里,春霞还是习惯性地一针一线勾织着文健的毛衣,一直织到了天明。她一边织一边哭,把对文健那一场刻骨铭心的初恋埋葬在毛线里。如今自己长大了,她不能再这么爱哭了。

    这声势浩大的婚讯,如北江的洪峰,传遍了大街小巷!还是镇长办事高效,老人看多了年轻人的把戏,免得夜长梦多,弄出节外生枝的事来,当即决定了李敬和春霞的婚礼在五月一日举行!连春霞父母都来不及通知,镇长的意思先办酒席,领了结婚证,等以后再回春霞老家去拜见岳父岳母。这个程序也没有违背情理。

    9。

    文健晕乎乎地不知转了几趟大小班车,一会儿火车,一会儿汽车。节日里人多,挤来挤去,人都挤焉了!这心也是像霜打过的,焉了去的!

    开往小镇的中巴车一路摇晃着,呼啸着越过北江堤坝。文健看见了日夜牵挂着的地方,这里有个让自己魂牵梦挂的人。夕阳西下了,这个古朴的小镇让他莫名地心痛!春霞不知道自己已经回来了,她还好吗?她还会像记忆中那样飞扑进自己的怀里吗?还是像上次见面那样,久久地远望着自己,然后哭了?

    她不是说好要等自己两年的吗?说好等自己大学毕业就做自己的新娘,难道这一辈子里,两年都不能等吗?她今年才二十岁,还小呢?不急出嫁的。春霞还小,她只是生气了,等见了面,说清楚了,一切就好了!文健心里想着讨好春霞的话,汽车就进站了。奔了千里长路而来着实累了,文健是最后一个走下车的。

    他提着装有换洗衣服和书本的背包,走出简陋的车站。到了那条通往学校的街道,迎面是一个花车队伍,五一节,有人结婚呢!文健想。看这场面,还很气派呢!小镇里有十几部小汽车的花车队伍,在那个年代,可以堪比英国皇室婚礼了。不知新娘子是谁呢?文健一边想,一边朝学校走去。实在是累了,文健总觉得这双脚有千斤重!越往前走,那花车队伍就往前排列,居然是从学校出来的。春霞学校的同事结婚吧?那么春霞也要去喝喜酒吧?春霞不在学校吗?这样想着,文健更是放慢了脚步。远远地,在夕阳里,文健看见有个身披白色婚纱的新娘上了一部红色的小车。等春霞做自己新娘的时候,也这么披着婚纱,我也要安排这么多花车来接我的新娘的!文健想着,他笑了。

    新娘坐上了汽车,关上了车门,路上的人就看不到新娘的模样了。文健也不想看新娘的模样,他心里只有春霞姑娘是世上最美丽的,春霞是自己永生永世的新娘。

    节日里学校是空的。文健一步一步走上春霞住的房间,还有一层就到了。今天怎么会累成这样呢?文健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上,四楼了,再转个拐角就到了。如果春霞出去了,我就坐在门外等她,天黑前,春霞妹妹就会回来的。文健想,他知道春霞胆子小,她会很快就回来的。

    终于到了五楼,文健抬起头,看见一个大红囍字贴在了春霞的门上。文健以为走错了,可是,就是这个房间了,这确实是春霞的房间了;文健以为自己看错了,以为是过年回来春霞贴的春联,再看仔细些,门上贴的确实是崭新的囍字!

    可怜的文健,瘫倒在春霞门前的红红的大囍字下面。他明白了,那个夕阳里穿着婚纱的新娘就是春霞妹妹!她今天做了别人的新娘了,她不再等着自己了。今生今世,她都不做自己的新娘了!

    整个宇宙都像死去了似的,没有一点回音,任凭文健坐在在这楼角落里嘶喊嚎哭!

    在小镇最气派的酒店里,春霞的婚礼热闹地进行着。宾朋满座,喜气洋洋!谁也不曾留意到门口进来的那个年轻人,他形容憔悴,呆如木鸡。他远望着台上那个身披白色婚纱的女人,那是他的春霞妹妹,别人的新娘。他像在看一出戏,一出别人的戏;他像在一场梦里。这就是人生么?

    春霞粉面朱唇,喜笑颜开,看上去很开心。新郎高大硕健,对春霞呵护体惜。文健还能怎么样呢?他静静地坐在人群里。

    嘉宾们除了学校的同事,其余的都是李敬的朋友,或者是家翁的朋友,春霞都不认识。可是她怎么好像看见文健也坐在台下的酒席里呢?她揉了揉眼睛,再看看那个位置,又不见了文健。她又揉了揉眼睛,眼泪都揉出来了,泪眼模糊里,怎么又看见了文健呢?她哭了,李敬轻轻地拍着春霞,亲着她的脸,他以为春霞还小,这么仓促的婚礼,这么豪华的场面,让年轻的新娘哭了!文健看着李敬给春霞擦眼泪,看着李敬亲吻春霞的脸,看着春霞在流泪。他默默地离开了,他等在外面,他知道酒席完了,就要送新娘新郎回住所的,文健想知道,春霞妹妹嫁到了哪里?住哪幢房子,以后想念她的时候,也好偷偷来望她一眼。

    宴席完了,车队护送新人朝江堤边上一幢漂亮的三层小洋房缓缓而去,一路上洒下了七色的纸花。天黑了,没有星星和月亮,只有那幢洋房里灯火辉煌,锣鼓喧天,在静谧的小镇夜晚里显得格外喧嚣。

    夜幕中,文健像个孤魂野鬼似的,一脚深一脚浅,走向北江,他坐在江堤上,能够望见春霞新房灯光的江堤上,他准备在那里遥望着他心爱的妹妹,陪她一起度过新婚之夜!他的心在那个大红双囍字下,在他绝望的嘶喊中已经碎了。他只是在经历人生,他在成长,他在走自己必须走的路。远处的灯光慢慢地暗淡下去,最后没有灯光了。新娘和新郎,文健又一次心痛如刀刺,他的春霞妹妹,纯洁如女神,在别人的怀抱里,将从少女变为女人。一行冰冷的泪水流下了文健消瘦的脸颊,他仿佛感到了春霞的吻,闻到了春霞的体香,那洁白无瑕的身体。文健无力地倒在了潮湿的草地里,宇宙死了,一片漆黑。

    这是一个怎样漫长的黑夜呵!从此之后,一段纯洁的故事在这个江边小镇结束了。滔滔江水,卷去了文健春霞永生难以割舍的初恋深情。

    面对江水,文健看见了一个快乐无忧的小伙子,在夕阳里畅游北江。岸上坐着他心爱的妹妹,他喊妹妹,她喊哥哥。一声一声地呼唤,把夕阳喊下山了,哥哥和妹妹手牵手朝小屋走去

    他听见了妹妹话:“哥哥,我想过对面的青山去,看看山上有没有石榴花?你给我修一座桥,好吗?”

    他看见了一个姑娘,穿着蝴蝶结的乳白色连衣裙,在假日的阳光里,躺在草地上,读自己的情书,她读了一遍又一遍,她在等自己的早日归来。是的,那个姑娘,在等自己,她将等自己一辈子的!

    文健一直没有责怪过春霞,他甚至认为春霞是对的。如果自己变成春霞,也会这样做的。他仍然深爱着春霞,不管她怎么样了,不管她贫穷富有,不管她年轻年老,也不管她是谁的妻子了。爱上一个人,真的难以改变。心碎之后,是冷静,是思考。文健知道他输在了贫穷,自己现在只是个一无所有的穷书生。他要用知识来改变命运,用技术来赚钱。是的,春霞说了,自己会比神仙还能干的。文健望着北江水,望着对面苍茫的群山,他决心要富裕,摆脱贫穷,等他日有钱了,回来小镇,为春霞建一座桥。让春霞能够上山去采摘石榴花!

    这条北江水,是我今生最美的牵挂!北江,你将在我的生命里流淌!因为这里有我的爱人!

    黑夜终于过去了!晨曦里,文健再次深情地遥望了春霞住的楼房。他知道自己要走了,也许永远不再回来,也许因为思念春霞,暑假又会回来,躲在小镇的哪个街角,偷看春霞一眼!他不知道将来,他只知道他现在要走了,要远走高飞!他朝春霞的高楼跪拜,泪流满面,为她祈福!文健一遍又一遍地说道:“妹妹,我走了啊,你保重,保重!这回我不带你走了,可是哥哥把心留给你了,只要你幸福,哥哥就愿意了!”他举起双手来,朝高楼挥挥手,又转过身来,朝北江挥挥手,朝青山挥挥手,然后毅然地走下江堤,朝小镇的车站走去。文健长大了,他知道自己是个男子汉,要经历磨难,要去奋斗,不能去死的!

    10。

    看着洁白床布上那一滩鲜红的痕迹,像一朵大红花!李敬才知道自己的新娘是完整的,这是一份意外的喜悦,让李敬倍感幸福!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春霞不愿睡觉,她总是依着窗口在眺望远处的江堤。李敬也陪她一起看江堤,他没有看见什么,可是春霞看见了,她看见有个年轻人,穿着白色的衬衣,很像文健,坐在草地上,坐了一整夜!春霞悄悄地流泪了,她知道文健不会回来的,还不到放假的时候,他在北京,千里万里之外的地方,他怎么会在自己的新婚之夜,来到小镇,坐在江堤上呢?春霞知道当一个人思念另一个人的时候,总是觉得别人的背影很像他,待追上去一看,才知道认错人了!春霞哭的很伤心!李敬安慰着春霞,他以为春霞不习惯新的环境,结婚了,这么豪华气派的婚礼,却连一个娘家的亲人都没有来参加,要哭就哭吧,只是这大喜事,哭多了不吉利。可是春霞一味地哭!

    夜深了,小镇之夜,没有月亮,没有星星,也没有路灯。江堤那边一片漆黑,再也望不到刚才那个坐着的年轻人了。春霞把眼睛都揉红了,什么也看不到了。她不愿再回到床上去,她搬拉张椅子,独自对着窗口,对着那漆黑的长夜,对着漆黑里的江堤。她想跑出屋去,想去看看那里坐着的究竟是谁?可是那边再也没有了年轻人。春霞始知是自己的幻觉。她坐在椅子上迷迷糊糊地睡去了,梦里文健回来了,他儒雅传神,妹妹长妹妹短地拉着自己的手说着北京的故事,他拿着葡萄干给自己吃,那葡萄干甜得沾舌,甜得让春霞牙疼!春霞开心地笑着,他们来到了北江的堤岸上,在那片青青草地上,春霞依在文健怀里睡去了。自己真的累了,累了,春霞沉沉地睡去了。李敬起来,轻轻地给新娘盖上了红毯子,新娘在椅子上过了新婚之夜。

    也不知睡了多久,春霞猛然惊醒,她站起来,朝窗口眺望,微微的亮光里,春霞看见一个人跪在草地上,他跪了很久很久。春霞又揉了揉眼睛,她仿佛看见了文健,他在朝她挥手,她甚至听见了文健在喊自己妹妹!春霞的眼睛已经哭肿了,眼泪像珠子一样,打湿了新娘的睡衣,打湿了春霞的心!自己还是这么爱着文健啊!咋就这么糊涂赌气嫁给别人了?赌什么气不行,偏要在感情上赌气?这辈子怎么过呢?春霞想投江死去算了!呆想了一会再回过神来,春霞再也看不到那个身影了。

    天亮了,阳光照耀着草地。草地上空空荡荡,只有一层轻轻的雾霭,雾霭也散去了,春霞只看见对面群山苍翠,只看见北江平静地流淌。沉默的青山,不言语的北江水呵,你们是否看见了我的文健哥哥?是否他曾回来过?!是否他看见了他的妹妹变成了别人的新娘?!是否他心碎了?!

    春霞心系那两件未打完的毛衣,她有空的时候总是躲在学校宿舍的房间里,把门反锁了。那个和文健一起住过的小屋里,春霞一针一线地编织文健的毛衣。只有呆在这个小屋里,只有手上为文健做着事,春霞心里才是实在自然的。那个黄昏里披着婚纱的姑娘,那场排场的婚礼,那个镇长的媳妇,李敬主任的夫人,都是一场突如其来,毫无准备的梦。那不是真的,那是自己赌气闹着玩的。春霞天真地想,自己还小,不就生了文健的一场气么?这个小屋,还回荡着文健的笑语,还弥留着文健的气息。这一切才是真实的,才是春霞想要的。

    可是人生老人一点不幽默,从来不给人开玩笑的机会。结婚的第一个月,春霞就怀孕了。李敬带春霞去小镇的医院检查,当知道自己快要做爸爸的时候,他陷入了沉思,还悄悄流泪了。他一连串的表情变化和举动,把年轻的春霞愣在一旁。春霞以为李敬不高兴自己这么快就怀孕了,于是她说,你不欢喜就先不要吧?李敬含着泪说,我早就盼着孩子了!春霞心里纳闷,刚结婚呢,怎么会早就盼着孩子了?她才想起他是个曾经有过妻子的人。春霞忽然想,要是跟文健也有孩子的话为了掩饰自己又在想文健,就回过神来问李敬,这里有个习俗,刚怀孕不能说的是吗?李敬说,那是旧规矩,说不说都一样的。

    待到秋天,春霞把文健的两件毛衣打好的时候,她怀里的孩子已经四个月了。因为怀孕要做母亲了,春霞变得不再计较跟文健那份爱情,她活在现实中了。生活还是平平淡淡才长久,不要起起伏伏。她胖了很多,学说当地的语言,慢慢地像个小镇的人了。

    在一个艳阳天里,春霞挺着大肚子,去到小镇的邮局,把一件灰色的长袖毛衣,一件咖啡色毛背心,用白纸包了一层又一层,寄给文健,电视上全国新闻联播节目里报导北京已经是冬天了。一并寄去的还有自己瞒着李敬偷偷节省下来的两百元钱,以后不方便再给文健寄钱了,一则自己以为人妻,二则也没有闲钱了,因为自结婚以后,工资就由李敬代为领取了。春霞一笔一划地填写地址和收件人,写完这个地址和人名之后,真的就没有什么好再联系的了。春霞看看自己高挺的大肚子,看看填好的邮寄单,眼睛湿了。她没有在留言栏留一个字,因为没有什么要说的,她希望文健和李文娟过得好。做完这些事,春霞心里特别安稳。心里渐渐就放下文健了,眼前要准备做妈妈了。春霞平淡地喜悦着。

    因为怀孕嗜睡,那晚春霞很早就睡着了。一觉醒来,不见李敬,春霞心里纳闷,这么晚了,他会去了哪里?自结婚以来,春霞就对四楼的阁楼很感兴趣,那门一直锁着,有一次,春霞想让李敬打开看看里面放了什么,李敬严肃地说,你以后别到那房间去。难道李敬在楼阁里?春霞下床,轻手轻脚往楼阁间走去

    楼阁果然亮着微弱的灯光,还有人的声响,春霞屏住呼吸,一步一步走近那个平日里紧锁的房间。透过门的缝隙,春霞看见李敬盘腿坐在地上,嘴里低声说话,像是在跟人谈心。再往上看,墙上挂着李敬和一个女人的婚纱照,李敬就是对着那个穿婚纱的女人说话的。春霞明白了,他在跟天堂的妻子说话,春霞听到李敬说,妍,我们的孩子又回来了,她怀上了我们的孩子,一定是我们的孩子!你要保佑孩子,让他平安出世!说着说着,李敬就哽咽了,春霞清楚地听到李敬说,妍,你走了,带去了我的心。五年多了,我不曾有过笑容。生活还是要继续的,她是个外乡人,单纯如你,看见她我就想起你,所以我娶了她。是我太思念你的缘故,我常常以为你回来了。可是她毕竟不是你,她不懂我的心!因为她把她的心给了别人!

    门外的春霞早已泪流满脸,原来这场一半赌气一半报恩的婚姻里,根本没有爱情,一个爱着活人,一个爱着死人。这一窥视,她看见了李敬虚伪的心。春霞突然觉得门缝里暗黄灯光下的男人是那么陌生,那么遥远,他跟自己毫无关系。这洋楼,这孩子,都不是自己的。那么自己在哪里?春霞不寒而栗,她后悔这个没头没脑的决定,她后悔这段没有真情的婚姻了!望着漆黑的窗外,春霞黯然离去。

    从此,又一个梦幻的破灭,春霞以为自己不爱李敬,等结婚以后会慢慢爱上他的。她天真认为李敬是因为爱自己才娶自己为妻。原来李敬只是在春霞身上寄托对前妻的思念,随着时间的流逝,他很快会知道这个不是他想找的人。因为他说了,春霞不懂他的心!相差了十年岁月,没有共同的生活背景,再说春霞还小,怎么能够懂得人生是那么复杂的差使呢?一向单纯的春霞还以为自己嫁给李敬是对的,现在知道错了也来不及了!这一生注定是不平静了!

    春霞正想寄完毛衣给文健,就把文健放下,正准备用心去爱李敬,既然都结婚了,就应该有结婚的样子的。过去的都过去了,现在应该好好度过小镇里平静的人生;她正准备忘记小镇之外的世界,安心在北江边上无风无浪的生活里的!

    可是,生活总是始料不及,春霞毕竟才二十一岁!刚踏上这条不可回头的漫长旅程,她怎么知道人心隔肚皮?她以为每个人都像自己一样的。

    过了几天,学校要求春霞换房间,要把那个与文健相处过的小屋让出来给别人,春霞要李敬去说情,保留那个房间给自己中午休息用。谁知李敬直接就回答,这是我的决定,叫你换房的原因你心里很清楚,那房间留着你心上人的影子。

    李敬说出的这些话,如一把利剑,斩碎了春霞的心。从此春霞变得郁悒了,她经常一个人对着江堤发呆,常常一整天不跟李敬说一个字。春霞明白了,心与心的距离,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。李敬和春霞的心越来越远了,一对外人看来是恩爱的夫妻,关起门来却陌如路人。

    如果不赌气,如果再成熟一些,如果可以回到半年前。可是人生哪来这么多的“如果”呢?春霞彻底地失望了,对李敬,对自己,对这个世界,统统失望透顶!她知道自己错了,这桩毫不负责任的婚姻,埋葬了自己一生的幸福。

    本来,有些人走到一个点就应该停住了,保持这个距离就是最美好的。有的人只能是很好的同事;有的人只能是掏心掏肺的知己;有的人只能是一生梦里牵挂的幻影。不是任何男女都可以成为夫妻的。春霞和李敬就是这样,本来他们是很好的同事,很好的领导与下属关系;或者他们只适合于一生幻想的角色,他们本来不应该结为夫妻的。阴差阳错,这一错误的结合,破坏了他们原来存在的所有合理而美好的关系。为什么要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,才明白这个错误呢?一切都错得没有商量和修改的余地!李敬也感到很茫然,春霞只适合在几丈之外给自己幻想和遥望,她站在远处的时候,如梦魅一般吸引着自己,曾让自己那么渴望她;可是当春霞一旦跨过了这个距离,忽然来到了自己身边,反而一切感觉都没有了!他原来以为自己是爱春霞的,可是结婚以后,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爱她!原来以为春霞代替了去世的妻子,可是当春霞真的躺在自己身边的时候,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忘怀死去的前妻!

    因为语言,生活习惯,饮食方面的不同,让李敬和春霞觉得别扭和不适应。李敬变得烦躁不安,冷漠苛刻,他甚至厌恶春霞了,特别是当春霞看着江堤发呆的时候,李敬就知道春霞在想她那个北京读大学的心上人。李敬直接叫春霞搬到别的房间去住,春霞二话不说,她心里明白,这段婚姻将是短暂的,无论如何要先把孩子生下来。

    偏偏善良的家婆,还没有等到孙子的出生,就因心脏病突发溘然去逝了。家婆走了,春霞的日子就更加难过了,她现在左右不是人。不久,家翁在镇长连任选举中被淘汰出局,做了八年镇长的家翁,一朝丢了这个芝麻大的乌纱帽就过不下去似的,在小镇呼风唤雨惯了的这个六十五岁老头子,天天喝闷酒,变得更加粗暴恶劣了。家婆突然离世,家翁官场失意,讲究风水迷信的李家人,把这一切都归罪于新过门的外乡人春霞身上。娶春霞是家翁的主意;现在说春霞是丧门星也是家翁在煽动挑拨,这下倒好,春霞成了李家的瘟神,人见人恨。

    春霞想等孩子出世了,等李家过了这段倒霉的日子,一切都将好起来的。她不得不承担了所有家里家外的活,扫地煮饭,喂鸡养狗,还要去地里种菜。她一向没有干过农活的,当然干不好,李敬冷言道,娶你来做皇太后不成?谁还不是上班忙工作,下班忙田忙地,种瓜种菜?李敬也不给春霞钱用了,他说你吃我的,住我的,还要钱做什么?要供别人读书不成?你是什么身份了,我都替你害臊!春霞唯有默默垂泪!

    自责,懊悔,失望和劳累,腹中的孩子受不了这些恶劣情绪的打击,流产了。那是个初冬的傍晚,在厨房做晚饭的春霞突然腹痛难忍,血流满地,春霞想跟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死去,所以她不求救,不呼喊,静静地忍着腹痛等死。李敬已经三晚没有回家了,家翁喝烧酒去了。碰巧邻居大娘去李敬家借东西,看见春霞倒在地板上,才叫人把她送到医院,孩子没有保住,春霞却捡回了一条命。她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就对值班医生说,为什么要救我?为什么不让我死去?医生以为春霞心疼流产的孩子才会说这样的话,就安慰春霞说,把身体调养好了,还这么年轻,很快会怀上的!

    一连串的遭遇,从喜到悲,呼啦啦地如腊月寒风席卷而来。流产后,没有人照顾春霞,没有滋补身体,春霞病得元气大伤,终于疯疯癫癫了,她不能去学校了。一个优秀的英语老师,一个朝露般水灵灵的姑娘,一个对人生充满了梦幻的年轻人,就这样在这一场赌气的婚姻里死去了!小镇上再也看不到那个剪着齐眉短发的春霞姑娘,羞羞答答地提着菜篮子去市场买青菜了;学校的讲台上,再也看不到春霞老师那声情并茂的讲课了。

    日子一天一天地流逝着,冬季的北江一片沉寂。江堤上的青草被寒风摧残得枯黄,毫无生机。不久,小镇上多了一个痴痴呆呆,神志不清的疯婆子!她见到穿白衬衣的年轻男人,就傻笑,唤人家哥哥,或者大喊文啊健啊;没有人听懂她究竟在喊什么;她看见人家的小孩子就追赶,说那是自己丢在菜地里的娃娃!她经常会停留在小镇的车站里,像是等什么人似的,伸长了脖子朝开过来的客车张望,嘿嘿地笑,见人下车就喊文啊健啊!有时哇哇大哭要爬上就要开走的客车去,手指着伸向小镇之外的那条柏油路!

    李敬,会装出很心疼的样子,追着那个疯婆子,大喊春霞回家去。

    后来人们再也看不到疯婆子了,李敬说春霞流产受了刺激,送到省城亲戚家治病去了。大家都相信了李敬的话。有谁会怀疑他呢?有谁会不心痛花那么多钱,摆那么排场婚礼娶来的媳妇呢?

    只有北江上飘荡的白云看见了,在小镇最漂亮的洋房楼顶上,用铁链锁着一个女人,她乱发如草,衣衫褴褛。白云也为她倾泪,而她已经没有眼泪了。

    11。

    自大学四年级的秋季里,文健收到春霞寄来的两件毛衣和两百元之后,就再也没有来自小镇的音讯了。文健算计着时间,春霞也许做母亲了,做了人家妻子和媳妇,又为人母了,肯定很忙。也肯定忘记那场年少时候的初相恋了。

    刚上四年级,文健年迈的父亲病重去逝了,让他那个清贫如洗的家庭更加雪上加霜,文健想过辍学去打工,但是考虑到大学就只剩不到一年时间,不读完就浪费了前三年,况且春霞已经嫁为人妻了,那就再熬熬吧,读完大学也算是做成了人生的一件事了。

    文健想,要是知道人生会来这么一场变故,文健就会在春霞毕业的时候就停学,去赚钱和守着春霞的。人生没有如果。文健决定读完大学再说,四年级的生活费成了很大的问题。文健就靠勤工俭学来养活自己,在这样的情况下,他尽管知道春霞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,也没有把春霞寄来的钱退回去。文健清楚地记着,春霞自工作以后,总共寄来一千零二十元。他心里记着这笔数,等以后工作了,一定会还给春霞;他也记着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,记着那个在他眼里最美丽的小镇。

    千万里之外,春霞却是另外一番遭遇。她早已经疯了,在楼顶上被人铁链锁了。

    七月里,文健终于从大学毕业,他根本没有去上海,李文娟只是同学而已。不像春霞设想的那样,他们结婚去了上海。文健选择了离小镇最近的f市里工作,在城市建设局成了一名桥梁建筑的设计师。

    他总是设想着春霞幸福的生活,在风景如画的江边小镇,在那幢气派的洋房里,怀抱孩子,过着不知愁滋味的少奶奶生活!他替春霞高兴,他祝福自己爱过的人幸福安康!

    他埋头工作,没日没夜,人家休假他就给人顶班;他费尽心思搞创新,目的是多拿些奖金,早日去小镇,还春霞的钱!早日去看看别了一年半的春霞,只要看到她平安幸福,自己就快乐了。

    文健设想了很多次去小镇与春霞相见的情景,她一定会长胖了的,怀里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娃娃,笑盈盈地朝自己走来!娃娃要叫我大舅呢!

    这个中秋是文健参加工作的第一个节日,他想去小镇看看春霞,虽然只能先还给她三百元,但是去告诉春霞自己的工作单位最要紧,她有什么事才好来找自己帮忙。文健登上了开往三水县城的客车,像以往一样,在县城再转乘往小镇的中巴。文健还是穿着白色的衬衣,失去了这份爱情,让他成熟了,淡定了。他新理了头发,看上去更加消瘦。文健整夜未眠,他激动着,喜悦着,一路都在设想见到春霞的情景。

    可是,年轻的文健怎么知道?此时的春霞妹妹被人像一只狗似的用铁链锁着,在楼顶上关了大半年,过着非人的生活?!他怎么知道,他心里圣洁的白莲花妹妹,多次受到人模狗样,丧尽天良的家翁的人身伤害和性侵犯?!他怎么知道,那个婚礼上吻干春霞泪痕的斯文男人,原来是披着羊皮的狼?他从来就没有珍惜过春霞!他早就有了别的女人了!年轻的文健,怎么知道命运的沧桑与悲苦呢?!怎么知道人心的虚伪和残忍?!

    因为修路,车子总是停停走走的,不知是没有休息好,还是路修得特别颠簸了,文健还没有到县城就晕车呕吐。连胆汁都吐出来了!满口的苦味让他难受!

    好不容易,汽车终于摇晃着到了北江堤坝边,看到堤坝,他就想起了跟春霞一起得日子,文健精神振作起来,就要见到春霞了,她一定胖了?她说过做新娘的时候就会留长头发的,因为新娘穿婚纱要配着长发才会光彩照人。文健苦笑着,人生很多事是老天会计划的,自己做计划只是徒劳。

    越过第二道堤坝,看到千百次梦游的小镇,文健忍不住泪眼婆娑!他仿佛看见春霞长发飘飘,穿一袭洁白的衣裙,笑盈盈地朝自己走来!妹妹,哥哥来看你了!你还好么?好妹妹,只要你幸福,我就安心,不要担心我会来打扰你的生活,我只要看到你一眼我就离开啊!

    小镇风情依旧,蓝天绿水,春霞你是否安好无恙?文健朝塘头镇中学的大门走去,他想起第一次跟春霞踏上这片土地的情景,他又想起上一次在黄昏里披着婚纱的春霞。这次来,就是为了还钱给她么?春霞已经为人妻了,别人会介意自己来找她么?到了这里,文健才觉得自己来找春霞是多么唐突呢!会给春霞带来不愉快么?或许她不欢迎我,不想再见到我?

    文健还是按照自己心里的盘算过的步骤,首先到学校去,人家问自己的身份,就说是春霞的哥哥。因为才下午三点,是上课时间,春霞一定在学校的。

    文健忐忑不安地跟门卫说,找春霞老师的。门卫是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头子,打量了这个穿白衬衣的年轻人大半天,然后皮笑肉不笑问,你找她干什么?文健说我是她家乡来的哥哥,托点东西给她就走,能否让我进去?

    阴险晾过老头布满血丝的三角眼,他翁神瓮气道,黄春霞么?她早就调走了,你还找什么?!

    文健吃了一惊,春霞不在小镇了?调哪去了?年轻人总是相信世上任何人的话!文健相信了,一个门卫老头,与自己无冤无仇,何必怀疑他的话?于是文健询问说,老伯伯,你知道春霞调到什么地方去了?她什么时候离开这学校的呢?

    老头露出了阴谋得逞后可恶的笑容,他说这里不是人事局,他是这个学期才来看门的,不知道春霞的去向。

    文健默默地离开了,他回头望了又望那所中学,那里曾经有过自己相爱的妹妹!

    春霞,你在哪里?你真的离开了这个小镇了?我怎么还是感觉到这个地方有你的气息存在呢?文健四顾茫茫,不知所措。

    那个看门老头子,不是别人,正是李敬的亲叔叔。他知道春霞被链在楼上,李家人早就不把她当人养了,并且对外一律保守这个秘密,全小镇的人都说春霞去了省城治病的。文健,你怎么还能找到春霞呢?你怎么知道春霞妹妹被折磨得只剩下一口气了!

    他想起了春霞嫁去的那个洋楼,对了,既然都来了,就去春霞家看看,会遇见她家的人,问问春霞新的工作地址。

    于是文健朝江堤走去,朝那幢红白相间的三层洋房走去。

    来到大门口,却见铁门已经上锁,连那把铁锁都已经锈迹斑斑,这房子好像没有人住了。难道春霞举家搬走了吗?是的,春霞一定不在小镇了,跟她丈夫调走了,家里老人也一定跟着去带孙子的。

    看着紧闭的大铁门,文健如坠云雾里,那个魂牵梦挂的人恍如隔世,春霞姑娘真的存在过吗?还是自己一直都在做着的梦?十几年都沉醉不醒,一生一世都难以释怀的梦?

    他正要转身离去,风里却隐约传来铁链拖地的声音。文健驻足,朝上观望凝听,又无声无响了。难道在楼上还链着看家的狗儿?那么有狗就有人住,只是可能不常回来。文健又把耳朵贴在门缝里,仔细地听听,他突然听到有个微弱嘶哑的声音传来,好像在喊“哥啊---哥啊!”文健心里一惊,难道春霞把房子给别人看了吗?难道上面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流浪人?文健侧耳,屏住呼吸,可是除了微风吹落的树叶在响,什么声音都没有了,铁链声,嘶喊声,没有了!文健以为自己听错了。

    四顾无人,这座单家独院的建筑,占取了最美的江景,是在水田中央建起来的,前后无邻舍,无遮挡。要走过田埂五百米远处,才是高矮不齐的村庄。从房子坐落的位置,就可以看出建房者必定在这一方地盘上有特权。既然如此,春霞嫁到这个富贵人家,必定享福了的!他又想,春霞是在那么排场体面的婚礼上当新娘的,应该是万千宠爱集一身,不会跟铁链声联系在一起的。

    文健总是设想春霞是享福了的!他怎么能够设想人间的悲惨呢?人间的一切悲惨都会远离春霞妹妹的,远离那个夕阳里坐上红色小轿车的新娘。

    听了又听,再也听不到异样的声音了,文健举起双手,在大门上一边拍一边喊:“春霞----妹妹哟!”“春霞!妹妹----!”

    楼顶上那个女人,听到文健的声音,怔住了,她睁大眼睛,侧耳倾听,是的,是文健哥哥,他回来了!他一定会来找自己的!这是她活到今天的唯一理由。今天,文健终于来了!女人满是污垢的脸上露出了笑容。

    不知多少天了,没有吃也没有喝。她咽不下这口气,就是因为要等文健来。

    也不知过了多久,她用尽所有的力气,拖着铁链,爬上了墙头。她看见在夕阳里,一个身穿白色衬衣的年轻人,一步一步朝小镇走去!他越走越远了,女人长大了嘴巴,想喊住他,可是无论怎么用劲,就是喊不出声音。他走了,文健哥哥在夕阳里永远地消失了。

    女人慢慢地倒在墙角,她心满意足地闭上了双眼。恍惚中,文健用双臂温暖地环抱着自己,他眉清目秀,儒雅传神,妹妹长妹妹短,说着趣事逗笑儿。她睡着了,永远地睡着在这个让文健牵挂的江边小镇

    那个丢了镇长头衔的老头子,没有好下场,不久就摔死在水沟里,尸体给臭水泡得长出了蛀虫。

    那个“披着羊皮的狼”塘头镇中学主任李敬,因为奸污女学生,锒铛入狱蹲了大牢。

    春霞长眠在北江对面的青山上,每年的四五月间,满山遍野都是烂漫血红的石榴花!

    五年后,文健来到小镇,作为北江大桥的总设计师,设计北江上第一座跨江大桥。他要为他的春霞妹妹修建一座大桥,春霞就可以去山上看石榴花了。他承诺过她的!

    那座小洋楼已经被拆了,夷为平地,因为大桥的引桥刚好用到那片水田。

    可是,春霞妹妹你去了哪里?没有人告诉文健,春霞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。

    文健用心设计着这座彩虹般的大桥,这座大桥,这个小镇,倾注了文健一生深情的爱恋。

    他盼望着,总有一天,也许是明天,就会在江边遇见美丽的春霞妹妹。